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後來證明,孬舅的自傳是讓秘書班子寫的,而沒讓他的孩子寫。沒讓孩子寫並不是不讓孩子寫,而是30世紀末的孩子,都已經成了克隆的後代,當年我們自認為時髦、領導別人和時代的東西,這時已經顯得老掉牙沒有嚼頭了。我們自以為的先鋒,誰知道短短幾十年後,就自動跑到古典的大會裡去集合了呢?異性關係不時髦,同性關係也不時髦了,孬舅的兒女們,開始回頭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餅臉太后時期小麻子衛兵小蛤蟆──在《烏鴉的流傳》中,小麻子夜夜摟著一隻披頭小紅羊睡覺。

  歷史真是一個大循環哪。《烏鴉的流傳》又成了風靡一時的讀物。在孬舅的兒女們面前,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張羅過的一攤攤屎,都顯得膚淺、無知、無聊、認真得過了頭。至於當年我們還認真地在同性關係話題中爭執過「陪襯」枝節,更顯得一錢不值。歷史是一把大稀泥,轉眼就把我們抹得無影無蹤。雖然我們明知這樣,但我們還是煞有介事地在現實和生活中張羅。當年我與孬舅,就是這樣煞有介事地騎著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討論著種種令孬舅苦惱和歡樂的話題。這時廣場上掀起了一陣歡快的氣氛。

  隨著掠過空中的一陣鴿子屁股後的哨響,臺上台下都跳起了歡樂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著屁股。一開始是男女相撞,後來是男男相撞和女女相撞,漸漸大家眼睛都迷離起來。孬舅也受到氣氛感染,停止與我的談話,開始恢復秘書長指揮千軍萬馬、視萬物如等閒的神態,打量著廣場。打量一陣,倒沒有發怒,而是「噗嗤」一聲笑了,說:「這一幫丫挺的!」

  又說:「咱們也跟他們樂一樂,到哪裡說哪裡,與民同樂嘛。」

  於是,我與孬舅也在驢上扭動起來。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的毛驢也訓練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點。我與孬舅撞著屁股,兩隻毛驢撞著屁股,越跳越有情緒,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剛才所有的憂愁和煩惱,漸漸四個在一起樂不可支。等我們發現由於我們跳舞的加入,又使我們成了廣場的中心,眾人開始圍著我們跳,圍著我們拍手,我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兩人兩驢的頭上,熱氣冒得如蒸籠,我開始在毛驢身上做倒滾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愛的童年情緒,張開粗壯的喉嚨,唱起了早年在新軍、在遷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薩克,如同伏爾加船夫,如同過去走街穿巷、翻山越嶺、走過一村又一村買藝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時、神志不清醒時不知把自己交給誰的一個可憐的孩子。孬舅唱得淚流滿面,眾人也欷歔不已;有幾個男人哭了,有幾個女人在那裡議論:

  「過去看秘書長挺嚴肅,誰知他心中也有許多傷痛。以前看他在電視上、主席臺上板著臉,現在看,也很平易近人嘛。」

  一些記者,借秘書長的突然平易,又開始向他喊話,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又想錯了,秘書長並沒有玩昏了頭,剛才我們嚴肅談話時不理他們,現在玩的時候同樣不理他們。雖然與民同樂,但跳舞目的不同;你們跳舞是跳給對方和別人,想借此摸一把撈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識發洩給別人;我們跳是跳給我們自己,玩的是自己的心跳,樂是樂在內心,樂在我們兩個之間,表面動作與你們一致,其實我們的內心還在獨處,並沒有與你們融合;所以孬舅一邊跳一邊對我說:「別理他們。」

  但眾人並不這麼理解,他們還沒有分辨出我們與他們的區別,反倒把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與忘我,情緒已經與他們匯合;也對記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災樂禍,於是廣場上一片歡騰。這樣的殊途同歸,也使我們哭笑不得。群眾,真是一個難把握的群體呀。

  正在這時,廣場外「匡」地一聲鑼響,使廣場安靜下來。桑巴舞的樂曲,也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揮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處。就好象剛才的跳舞是一場幻覺,是幻覺中的絲竹之聲,轉眼之間,絲竹之聲如同一股輕煙,順著一條狹窄的信道飛走了,沒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緒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都想掙扎,又無掙扎處。我與孬舅屁股下的兩隻小毛驢,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對。其中一隻憤憤然說:

  「這叫什麼事呢!」

  孬舅也想發怒。廣場上所有的人都看著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們做主。誰是破壞廣場氣氛的黑手呢?過去沒有暴露,現在關鍵時候暴露了。暴露是壞事,掃了大家的興致;但也是好事,早一點暴露,可以早一點捉住它,消除隱患。說不定它的用意並不僅僅在停止跳舞,它還要停止什麼呢?孬舅面對聚集到他周圍的人,大手已經高高舉起,恢復了他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秘書長的身份。看著孬舅的大手,我渾身也也膨脹了不少,雙手向上擁了擁褲腰。他畢竟是俺的舅。接著我又看看眾人,眼神告訴大家,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但我接著眼睜睜地看著孬舅高舉的大手又軟遢遢地落下來。他的眼神,又開始撲朔迷離,像個無依無靠、對眼前的一切都很無奈、只有任世界擺弄的孩子。他的腦袋也蔫了,無力的耷拉在那裡。我對孬舅很失望。秘書長怎麼能這麼當呢?怎麼能對世界聽之任之呢?雖然你現在的口號是「不行拉塊地毯辦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麼?「不行挖個坑埋了你」!有人在廣場搗亂,為什麼不採取措施?我們跳舞正跳在興頭上,難道就這樣不跳了嗎?就是不管眾人,我們自己也在興頭上,難道也讓自己憋回去和讓我們的小毛驢失望嗎?但我接著發現,我對孬舅的著急,也是一種無知,遠沒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

  原來廣場上出現了比恢復跳舞更加緊急、讓人掃興、促人蔫巴、處理起來更加棘手的事情。廣場上本來是開一個Party,大家在一起樂一樂,也借機使秘書長換一換腦筋,沒想到有人利用這次機會,來向秘書長請願。一支請願隊伍,已經開進了廣場,是他們拔掉了我們的擴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請願對著秘書長一個人,我們成了沒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沒事,所以我們的視點也不是多麼頑固,倒也容易變化,興趣也容易轉移;馬上,我們都從過去的泥潭中跳了出來,站在幹岸上,看孬舅一個人在泥潭中掙扎。舞我們可以不跳,我們看秘書長如何對付請願者。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看別人在那裡打鬥,給自己找個樂子,這不是比跳舞更加讓人愜意嗎?

  所以,面對一個廣場視點的轉換,留下孬舅一個人在那裡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尷尬。連兩隻小毛驢,都拋棄了孬舅,與我們站在一起,揚脖子「噅噅」叫了兩聲,等著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們興奮的是,這群請願者,竟戴著化裝舞會面具;這群請願者,竟是一幫我和孬舅剛才談話中提到的人:一幫同性關係者。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因為他們並不化裝的旗幟上竟然寫著:「我們就是同性關係者」、「同性關係就是好」、「同性關係比異性關係更加符合計劃生育政策」、「我們在尋找……」等等。

  他們要尋找什麼?孬舅看到這條標語,比看到他們來向他請願還感到害怕。他們是在尋找志同道合者嗎?他們是在尋找同路人嗎?他們是趁此機會,假借請願,來拉孬舅入夥、讓孬舅充當他們的代言人嗎?何況這些人的請願方式,也挺讓人恐怖:一群人戴著舞會面具,邁著京劇的小碎步,一聲不響地甩著手向前走,走向孬舅。孬舅一邊在驢上向後退,一邊慌亂地向我和二隻毛驢解釋:

  「他們一定搞錯了,我不是同性關係者,我有糞兜;我異性還沒搞夠,我怎麼會有同性關係?」

  孬舅屁股下的毛驢幸災樂禍地說:

  「糞兜是我的,能說明你什麼問題?你說你不是同性關係者,為什麼他們徑直走向你,不走向別人?據說同性關係者的目光都不一樣!」

  孬舅狠狠地說:「一定是又有人在搞陰謀!」

  但在這時,向孬舅請願的遊行隊伍突然轉了向,不走向孬舅,開始轉彎走向演台。孬舅大松一口氣,癱在毛驢身上,邊擦頭上的汗,邊向毛驢說:

  「看看,我說不是,你還不信,看他們轉了向!」

  毛驢有些喪氣:「他們這搞的是什麼名堂?」

  突然一聲巨響,又把孬舅和我們嚇了一跳,這些同性關係隊伍中鼓樂齊鳴,嗩吶、洋號、鑼、古箏、薩克斯,一齊奏響。大家都埋怨:「這群人是不正常,怎麼一驚一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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