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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車駛出縣城,金全禮靠在後背,將手捂到頭上。政界混了這麼多年,他突然有些傷感。

  過了兩個禮拜,老叢、老周、老胡、老白各縣的紀委都將材料送了上來。金全禮拿著材料向陸洪武彙報一次,陸洪武說:

  「既然查過了,沒有大問題,就結案算了。同時向中紀委、省紀委寫兩份報告,將情況彙報一下!他們也收到了同樣的舉報信,上個星期批到了我這裡!」

  金全禮應了一聲,回來,趕緊讓工作組將材料呈了上去。

  八

  吳老中風六個月零三天,終於在醫院病逝。據說吳老死得很慘,斷氣時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吳老患病六個月,照顧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個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績多大,反正臨終前守在他身邊的,也就是親人。行署也派了一個人去醫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裡有人家的事,盡心盡意的也就是老伴。本來老伴是日夜不離他左右的,可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來,吳老就斷了氣。老伴撲到吳老身上就哭了:

  「老頭子,你怎麼就這麼去了?你怎麼就不能等我回來?你這麼走了,丟下我們可怎麼辦?」

  接著陸洪武、金全禮、「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領導都趕到了。看著吳老的遺體,大家心裡都不好受。畢竟以前是在一個桌上開會,在一個桌上吃飯的人,現在他竟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悲傷一陣,大家又勸了吳老老伴一回,就退到醫院會議室,商議吳老的喪事。這時一個姓沙的副專員說:

  「吳老在這個地區工作了一輩子,全地區哪裡沒有他的腳印?現在去世了,喪事要盡我們的能力!」

  這時「二百五」說:「我們是唯物論者,人都死了,什麼盡力不盡力!再盡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況中央提倡喪事從簡!」

  這時金全禮說了話。金全禮與吳老是有感情的。吳老對他不錯,他對吳老也不錯。吳老住院這六個多月,他來看望不下百次。吳老每天吃湯用的活魚,也都是他張羅的。他在吳老面前問心無愧。吳老現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為自己照顧了吳老而感到安慰。其實喪事怎麼辦,從繁還是從簡,意義不大,但他一聽「二百五」說話的口氣,就從心裡起火,發現「二百五」這人特別沒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還這麼恨之入骨?這樣的人本來應該入國民黨,怎麼倒跑到共產黨的隊伍裡來當副專員?本來平時他對「二百五」是謙讓的,現在禁不住本性大發,頂了「二百五」一句:

  「不管從繁還是從簡,反正在場的各位,也都有這一天!」

  但他說出這句話,又有些後悔。這句話的打擊面太大,陸洪武等人還在場哩。但不容他後悔,「二百五」已經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

  既然話說出去了,金全禮也就豁出去了,於是繼續說:「什麼意思?我說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說沒有共產黨人的氣味,連普通人的良心都沒有了!」

  「二百五」氣得額頭上青筋暴突,戧到金全禮面前:

  「誰沒有良心,誰沒有良心,你把話說清楚!」

  金全禮說:「誰沒有良心誰知道!」

  這時陸洪武發了火。陸洪武平時是個穩重、不露聲色的人,現在發了火。他一發火不要緊,把個會議桌上的玻璃板也給拍爛:

  「吵什麼吵!看你們像不像一個副專員?說的都是什麼話?不感到不好意思?和街頭的娘們有什麼區別!」

  然後吩咐副專員老沙,按過去的慣例,成立治喪委員會,報省委省政府,通知各地的親屬,然後氣衝衝率先出了醫院,坐車回了地委。其它人都愣在那裡,不再爭吵。

  吳老喪事辦得還可以。規模隆重,氣氛莊嚴。省委省政府都送了花圈,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還發來唁電。地委各機關、各縣也送了花圈。由於吳老生前善於聯繫群眾,見老百姓和藹,各縣還有自動來參加追悼會的。一個吳老幫助過的農村五保戶老太太,還當場哭了,哭得暈倒在地上,臨暈前嘴裡還高喊著;

  「清官,清官呀清官!」

  吳老追悼會過後,吳老的事情就算徹底過去了。吳老的老伴雖然還傷心,但她對那隆重悲壯的追悼會還比較滿意,心裡便也得到一些安慰。她也聽說在醫院會議室地委一班人為吳老的後事有一場衝突,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隆重的追悼會的功績,算到了金全禮頭上。所以吳老亡七那天,老太太圍著圍巾,專門來到行署金全禮的辦公室,對金全禮說:

  「老金,今天是老吳的亡七,我不去公墓,我得先來這感謝你。我知道你對老吳好,老吳現在不在了,我代表地下的老吳,向你表示謝意!」

  說完,就向金全禮鞠了一躬,然後就掩面「唔唔」哭了。

  金全禮急忙從辦公桌後沖出去,上前攙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說:

  「老嫂子,這可使不得!吳老生前,對我有不少培養!我還覺得對不起他!我沒照顧好他,讓他這麼早就離開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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