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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原鼓點後:理查德·克萊德曼(1)


  《土原鼓點後:理查德·克萊德曼——為朋友而作的一次旅行日記》是劉震雲自認為最好的短篇,絕無僅有的描述小市民真實生活,很樸實,反映出一種平民的心態。

  ***

  當我離開北京前往山西李堡村時,理查德·克萊德曼正從法國的伯尼斯村飛往北京舉行他的「東方情調」鋼琴獨奏音樂會。一個星期以後,中國音樂界的專家說,從演奏技巧來說,克萊德曼並沒有什麼特別高明之處。但對於仍處在山西李堡村的我來說,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我從土原半坡窯洞裡黑白電視屏幕上所看到的克萊德曼,模樣長得十分順眼,於是我便一下子判定:不管中國音樂界專家怎麼說,克萊德曼肯定是一個優秀的藝人無疑。因為按照我的體會,大凡優秀的球員、演員、鋼琴手、提琴手、作家,及世上一切以技藝為生的人,當然也包括部分政治家(如甘地),部分宗教界人士(如圖圖),只要心胸開闊,技藝優秀,模樣長得都很順眼:皮膚黑黑,憨厚而天真,執著而不做作,架子大又架子小,愛理人又不愛理人,愛發火又很寬厚,愛笑又不愛笑等等。球員如貝利、裡傑卡爾德、古裡特等。當然,順眼不一定漂亮,漂亮不一定順眼。順眼也不一定優秀,也有許多模樣順眼心中惡毒的人。

  我住在李堡村一個全家都長得十分順眼(我的目光並不苛刻呀)的房東家裡。雖然房東全家都十分順眼,但我在他家還是患了感冒。這次感冒盤桓了兩個禮拜,各種病症全部迸裂而出。事後明白,感冒的起因,是因為房東家大炕上,鋪墊得實在太單薄了。猶如一篇小說,架子擺得很大,鋪墊卻很單薄,就容易產生麻煩;我又像毛主席一樣,睡覺脫得太光,哪裡還有不著涼感冒的道理?夜裡我用衛生紙擤鼻涕,把一團鼻涕紙扔到了同行同炕的朋友臉上。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先是大怒,後來又看到炕下一地的這種紙,又十分驚奇:這什麼東西?你搞什麼名堂?我只好告訴他,是鼻涕紙而不是別的什麼,還當場又給他擤了一團看一看,但他還是轉著眼珠疑惑了半天。這位朋友,模樣也長得十分順眼,但他心中就很陰暗。

  據材料介紹,位於法國南部的尼斯村風景秀麗,氣候宜人,陽光充足,村子旁邊還有一個現代化的國際機場。

  記者問:

  理查,你為何逃離巴黎?

  理查:

  為了避開狂熱者的瓶子、叫聲。此外,我特別喜歡尼斯的陽光,而巴黎卻時常陰天。尼斯有國際機場,不影響我的國際性演出。

  位於中國山西南部的李堡村,風光秀麗,陽光充足。丘陵、土原,加上幾天走不出頭的厚厚疊疊的呂梁山,氣勢恢宏。漫山遍野的桃花,正開得燦爛。一條淺淺的清澈的可以看到水中石頭的河流,圍著村子在轉。我在李堡村的十天裡,有喧鬧也有寂靜,有陽光也有陰天。

  我問:

  這裡時常陰天嗎?

  房東大哥:

  陰天好哇,陰天可以不下田,在家睡覺。

  我問:

  村裡熱鬧嗎?

  房東大哥:

  熱鬧好哇,熱鬧紅火。

  在陰天和喧鬧的看法上,房東大哥與理查是多麼截然不同。我也發現,在這寂靜的山村裡,如果不陰天,不喧鬧,連狗都木呆呆地夾著尾巴躺在涼蔭下吐出舌頭喘氣。大哥及順眼的一家,每天在泥塘裡從事繁重的種藕和挖藕工作;工作之餘,就是全家拼命抽低劣的煙草和喝低劣的大葉茶。這樣,不再盼個陰天和熱鬧,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生活的意義是什麼?就是企盼。企盼是什麼?就是理想、猜想、夢想,永遠得不到的水中的肉骨頭。當然,事情不能絕對,生活中的企盼不僅一種,結婚,出生,蓋上青磚到頂的樓房,拴上一掛漆黑的騾子,每年池塘都有一個好收成,這也是企盼。但這一切都不能代替陰天和喧鬧。它們意義不同,層次不同,企盼的內容和方向不同。我同意理查德·克萊德曼對陽光和安靜的看法,我也讚賞房東大哥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忘記自己是中國山西南部的一個普通農民。這種農民在中國有九億,多一個少一個,出生與死亡,悄然離去或暴病而死,都不如理查患一個感冒更有意義。這個世界只是上流社會的世界呀。從這種意義上,房東大哥的企盼也不能過多,喧鬧與陰天,不能過密,最好中國山西南部每天跟法國南部的尼斯一樣,都充滿陽光。尼斯充滿陽光是為了給理查曬鼻子,李堡充滿陽光是為了讓房東大哥更好地在池塘挖藕。大哥是普通農民,從李堡到北京,他頭上有多少人需要他在池塘的勞作中養活呢?所以,當我在陽光燦爛的李堡村患了感冒時,我的感冒沒有引起房東大哥與房東一家的絲毫同情,全家沒有流露出半點為大炕單薄要承擔什麼責任的神氣。這也是我與理查的區別。房東大嫂一手夾著煙,一邊對我的同伴說:

  他跟我一樣,白天黑夜都愛睡覺。

  我的同伴這時確信炕下的紙團裡是鼻涕而不是別的什麼,這時總算為我開脫說:

  他患了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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