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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不是今天別的時候,是現在。不但要緊,還挺緊急的。」

  「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麻煩?」

  她剛才的好心情遭到破壞,話也說得有些不客氣了。某些她和他之間共義共舉之事,倒片似的,迅速在她頭腦裡回放了一遍,卻也沒感到有什麼足以出紕漏的地方。所以她儘管心煩,卻還鎮定著。

  「趙副書記,不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如果僅僅是我個人遇到了什麼麻煩,我也不大年初一的上午偏要來跟您說。是度假村出了麻煩。您認為度假村出了麻煩,是我個人的麻煩,還是我們大家的麻煩呢?」

  王啟兆的話棉裡藏針,也頗有些不客氣了。

  「好了好了,別說了,那就快來吧!」

  「剛才我已經想直接進樓了,可傳達室不允許……」

  「我立刻通知傳達室……」

  放下電話,趙慧芝緩緩起身,想走到窗前去拉開窗簾,看王啟兆的車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真的已停在樓對面了。

  這時,電話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而在王啟兆的車裡,一種凝重的氣氛,既壓迫著他自己,也壓迫著鄭嵐。很難講究竟對他們二人之中誰的心理形成的壓迫更大更強。他並沒對趙慧芝說謊。他的車是停在省委大樓的對面。他是想直接進樓的。是遭到了傳達室的阻攔。傳達人員告訴他趙副書記的秘書在辦公廳,讓他先跟秘書聯繫。而那當然是他不願意的。趙慧芝一點也沒個痛快勁兒的態度,令他心裡十分惱火。但有鄭嵐坐在身旁,他克制著絲毫也不發作。按說是他的心理所承受的壓力才更大更大。因為度假村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是親眼看見了的。將繼續發生些什麼情況,以他的頭腦也不難料想得到。他本以為一和趙慧芝通上電話,她會立刻請他去見他,卻怎麼也沒想到她竟嗯嗯啊啊地打起官腔來,顯然並不歡迎他立刻去見她。而這就使他不得不說那幾句實在不願當著鄭嵐的面說出來的話了。來時他對她說,是趙副書記想他了,是趙副書記約見的他,所以她匆匆洗了把臉,高高興興地就跟著他來了。此刻,明擺著,她已聽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了。只有傻瓜才聽不出來啊!

  所以他再怎麼善於掩飾,內心裡連那一種太尷尬和大不安,還是難遮難藏地表現了出來。

  鄭嵐卻只有佯裝愚鈍。明明看在眼中了,聽在耳中了,偏要裝出什麼也沒看出來,什麼也沒聽出來的模樣,這對於她那麼敏感的女人是怪不容易的事。

  所以,王啟兆用手機與趙慧芝通話時,她也一直在低垂著頭擺弄自己的手機,仿佛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機上。

  王啟兆合上手機之後,往座椅後背上一靠,無聲地歎了口氣。接著,閉上了雙眼。他的手,將手機握得很緊,如一名被不見形跡之敵從四面八方漸漸包圍的士兵,而手中僅剩了一件武器便是緊緊握住著的一枚手雷。

  鄭嵐聽到了他那幾近於無聲的歎息,而她自己則輕輕笑出了聲——也是裝的。

  王啟兆睜開雙眼,扭頭看她,小聲問:「寶貝,幹什麼呢?」

  她說:「看幾條短信息,好玩兒的那種。有幾條特可樂。」

  說時,目光仍不離開手機,嘴角也仍呈現著笑意。

  王啟兆又小聲叫她:「寶貝兒……」

  她這才抬起頭來轉臉看他,眼神兒是詫異的,詢問的,還有那麼幾分不太情願似的。如同一個被打斷了玩興的女孩兒。

  而他的目光卻溫情脈脈,隱隱約約地透出著若有若無的憂患。

  「情況有點變化,是這樣的……趙副書記那兒呢,正有人。但她又想立刻見到我,問我件事兒……當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所以……你要是和我一塊兒去,雙方面就都有些不方便了……」

  他吞吞吐吐地說完,抓起她一隻手來親了一下,歉意的表示。

  她抿唇一笑,梨窩淺現。知道那是自己最嫵媚的笑容,企圖用迷人的笑容消除他的歉意之感。

  「那你快去吧,我在車裡耐心等你就是。再說,其實我也不習慣于見大幹部。拘拘束束的,有時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說話才好了……」

  她用那只被他親過的手輕輕往車外推他,而上身卻向他傾過去,也主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王啟兆這才欲言又止,依依不捨地下了車。

  望著他那矮而寬厚的背影跨過馬路,踏上省委的高臺階,她那可愛的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他被門衛伸臂攔住了一下,他掏出什麼證件給對方看;她猜他掏出的或許是省政協委員的證件……

  他在近入省委大樓之前,扭頭朝他的汽車望了一眼。他知道那是因為她在車內,趕緊降下車窗朝他擺手。

  他的背影進入大樓有一會兒了,她才收回目光不再望著那個方向了,才緩按幾指,使車窗徐徐升上。

  她並沒穿那件貂皮大衣。穿的是一件剛剛過膝的瘦身呢大衣,而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腰靴子。她也沒穿長褲,大衣內是西服裙。裙裾和靴子之間,僅僅是長絲襪。

  她預感到自己身上穿的太單薄了;也預感到不能很快回到度假村去了。但理,卻沒有預感到,自己從此再也不能在度假村裡這兒那兒如同是女主人般的隨便走動了。依她想來,即使陪他在城市裡逗留到很晚,只要自己流露想回去的意思,她是必定會將車往回開去的。而屬￿他們的那一套房間,玻璃當然早已鑲好;客廳裡亂七八糟的情形已當然不復可見;收拾得有條不紊,處處一法不染。而水池裡,當然也預先有人替他們放滿了水,水面上飄著玫瑰的花瓣兒……

  她是被他接著手直接從走廊內部的通道走到地下車庫的。而且,他一將車開上地面,就直奔度假村的後門而去。那車是繞了一段土路才駛上公路的。王啟兆的眼所看見的一切她都沒看見。對於她,直到那時為止,金鼎度假村仍是他們的度假村。他和她的。他們的人生成果之「樹」。他們的世外桃源之「村」。他們的天堂之「村」。正如在王啟兆的頭腦中,連度假村的保安們,都是他的保安。他們二人的一支保安隊。她對度假村的感受,自然而然地仍停留或曰定格在大年初一這一天以前。而尤其是昨天的夜晚,亦即大年三十兒的夜晚,給她留下了極為美好的記憶……

  那滿夜空絢麗四射的禮花……

  那到處如夢如幻的噴泉……

  那些結滿了霜掛的樹,潔白中隱現著深綠淺綠。綠叢中擁著片片族族朵朵宛如新棉的潔白……

  還有那些臘梅挪些菊、雪襯花嬌,花映雪開……

  還有那種除了度假村全省再沒有第二處地方可以領略到的霧景,遊移飄渺,忽濃忽淡,使一切看去仿佛海市蜃樓,恍如仙境……

  那些女人的粉面桃腮,姝顏麗貌;那些男士們的趾高氣揚,揮金如土。

  那些嗲吟大笑間雜浪聲浪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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