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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尤其後一件事,使她覺得簡直像是上天對她的照顧一樣發生得正中下懷。更尤其是,那是個已被凍得半死不活的人這一點,真是太具有恰到好處的情節性了。倘那是一個已然被凍死了的人,她反倒有些不知究竟該如何處理才妥當了。秘書沒向她彙報,還則罷了。秘書既已彙報了,正在值班的她既已知道了情況,那麼可讓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拿一具發現在省委大樓一角的凍死之屍該怎麼辦呢?指示公安機關去處理?如果公安機關反過來請示究竟該運放到哪兒去,自己又該如何答覆呢?那麼似乎也只能驅逐離去,從速了之。總不能請入省委大樓,請入自己的辦公室,管吃管喝,奉陪著度過大年初一這一天吧?還不能簡簡單地推往民政部門。那民政部門會有意見的啊!春節假日期間,民政部門也沒處安置那麼一個人呀。偏巧凍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被發現了,他的處理方式也使無懈可擊,充分體現人道關懷之精神了。即使沒搶救過來,死在醫院裡了,那也是由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指示用自己的專車送往醫院的;還派自己的秘書跟了去;還通知民政廳長也趕往醫院去了……

  這一件事所證明的不僅僅是她這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解決問題的能力啊,還意味著更多的內容啊,比如悲憫的情懷什麼的……

  劉思毅最在乎一個人,特別是一位領導幹部是否真的對老百姓具有悲憫情懷了。當年她和他同是黨校學員時,他動輒談到人道主義和悲憫情懷,以致於還使某些人大不以為然,打他的小報告……

  他在乎的,她體現了。

  他用以衡量一名幹部的首要標準她具備著了。

  她懷著愉快的心情,將以上兩件事親筆記錄在值班日記上了。

  一想到明天,大年初二,報上將有她的話登載出來,並且是黑體字,她又不禁的輕輕哼起歌來。

  接著她澆花。

  窗臺上有兩盆花。一盆是臘梅,王啟兆派人送的。一盆是水仙,也是王啟兆派人送的。

  她像大多數女人一樣喜歡花。

  王啟兆送給她的水仙和臘梅,都是由花匠挑選的。那盆臘梅雖然是小小的一盆,卻是名貴的品種。枝幹上挺,棲叉很少,花蕾也並不太多。但每一個蕾,似乎都是按照美術家最美妙的審美意趣來生長的。有的蕾,已盛開為花朵了。有的蕾,卻將按照人賦於它的願望,等到初二初三初四才開。直到初七,它天天都有新花可開。水仙卻是一大盆,內浸著五六頭花根。它的葉子是被修整過的。看似生長得毫無規律,卻於那一種自由散漫的長勢之中,透著率性的隨意的生長之美。與葉子相反,所有的挺都集中著,自然所有的花骨朵也便集中著了。預示著將有更多的潔白的花,一族一族的分日子開放。

  白的水仙和紅的臘梅,在她的窗臺上相互媲美,爭研鬥豔。

  突然電話又響了。

  她放在澆花的小小噴壺,拿起了電話。其實她主要是在觀看,欣賞,澆花只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舉動;似乎要向臘梅和水仙表達她那一時刻的愛心。而對於那兩種花,她的愛心卻實是多此一舉的。

  「啟兆?……」

  電話那端的聲音使她略微一愣,儘管那是她很熟悉的聲音,卻也是有時候並不太喜歡聽到的聲音。

  「對,是我……」

  王啟兆的聲音聽來有點不同以往,低而沙啞,嗓子發炎了似的。

  但她立刻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以親熱的語調說:「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給你拜年。祝你雞年吉祥,事業發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她說的是完全不走腦子的話。是寫在她幾天前寄給他的賀卡上的話。搶先隨口一說。拜年的話,如果僅而被對方搶先說了,那自憶其後再說不就沒意思了嗎?

  「謝謝,謝謝你的吉言。我也給你拜年了。」王啟兆話語一轉,緊接著說:「趙副書記,我得見你一面。」

  他說的是「得」而不是「想」,使趙慧芝聽出了他的迫切心情。

  「現在?」

  她皺起了眉頭,猜到他又將給自己添什麼麻煩了。

  「對,就是現在。」

  王啟兆回答得一點兒都不含乎。

  「你在哪兒呢?」

  「我在市里。」

  「到市里幹什麼來了?」

  「就是為了來見你。這會兒,我的車就停在省委對面。」

  「那……」

  她猶豫著,一時不知說什麼說。她還一次也沒在省委大樓裡,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單獨地接見過他呢。她認為那是缺乏明智的做法。她不願因為他的迫切心情就破一次例。恰恰相反,依她想來,他要見她的心情越顯迫切,就越是意味著他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了。而越是在他遇到棘手的問題時,她在自己辦公室裡單獨接見他便越是不明智的。

  「趙副書記,我必須見到您,越快越好。」

  王啟兆催促著。

  「有什麼要緊的事非得今天就談嗎?」

  她仍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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