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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比如這會兒的趙慧芝,心情就特別的好。對於這一個身為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來說,世上已經沒有什麼事足以使她的心情好得分外激動了。自從建國以來,中國還沒有產生過一位女性的省委書記。身為女人而能成為一位省委常務副書記,她對自己的人生所能上升到的高度已經很知足了。她從沒產生過當上省委書記的妄想。她清楚那基本上是一廂情願的欲望,即沒機會也沒希望的。自己又沒做出過什麼公認的極為突出的業績,憑什麼中國的第一位女性省委書記就該輪到自己來做呢?在劉思毅調來當省委書記之前,這個身居仕途高層的女人早憶徹底放棄了在仕途上的繼續追求。依她審時度勢的分析,換屆之時,她能過渡到省政協去繼續當一屆副主席,就等於是將自己的仕途經歷畫上一個很圓滿的句號了。

  對比先例,她料想那基本上是不成問題的。但是自從劉思毅到任,正藝成為這個省的省委書記以後,她那顆原本很知足的心,又變得欲志萌生,不像以往那麼波瀾不興了。還有兩年多的時間才換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想,兩年多的時間裡,只要自己還有主動追求的願望,由副省級再跨上一個仕途的臺階是完全可能的。沒機會成為一位省委書記,難道還沒機會成為一位省政協主席嗎?省政協主席,那也就是正省級的高幹了呀。省委書記那是要由中組部來任免的。

  而省政協主席,省委的意見大抵就可以是決定性的意見的。既然如此,省委書記的意見則就顯得至關重要了。而作為省委書記的劉思毅,他又怎麼會不願助她一臂之力,使她順順利利地成為省政協主席呢?他和她的特殊關係在那兒擺著的呀。雖然說到底那也沒什麼特殊的,但與另外幾位省委副書記比起來,她和第一把手之間的關係畢竟還是多了一種感情成分啊。她以女人的經驗判定,感情這種特殊的東西,無論在任何時候,無論在任何人之間,那總還是會起到某種微妙的影響作用的。

  事實上她的心情不但特別好,而且還有些振奮。這是因為,在昨天省委常委們之間的「聊天會」上,她看出了劉思毅這一位從別省調來的,剛剛上任的省委書記內心的孤獨感。像王啟兆這一個男人具有第一等的心理定力一樣,她這一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具有著第一等的洞察力。她所具有的洞察力不但高高超出于一般女人們之上,而且高高超出于一般男人們之上。她甚至常常暗自認為,也是高高超出於另外幾位男性省委副書記們的。在昨天下午的「聊天會」上,她不但看出了劉思毅內心裡有多麼孤獨,還看出了他有多麼迫切地想要在最短的時日裡與每一位副書記每一位常委實現相互瞭解的強烈願望。

  儘管他企圖將他那願望掩飾住幾分,不使它流露得一覽無餘;而她還是洞察到了他那願望的迫切又強烈的性質。當然,她也高興地看出來了,劉思毅試圖通過她這一位常務副書記來達到目的。他看著她時的目光,跟她說話時的表情,以及他的口吻,他說的那些話本身,都是有別於他和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說話時的狀態的。他的目光中他的表情中他的口吻中,有瞭解,有信賴、有依重、有顯然的感情色彩。而那一切,難道不是確乎的驗證了她的經驗總結嗎?尤其是當她提出願替他值初一初二兩天班時,他居然最終欣然同意了,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在他心目之中的位置就是與另幾位副書記另幾位常委們不一樣嗎?哪一個省的哪一位省委書記、不願意省人大主任省政協主席是與自己有感情基礎的人呢?他下一屆肯定要連任這個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的啊,否則上邊在他五十六歲時將他調到這個省來幹嘛呢?……

  她的好心情與這一天是不是初一沒什麼關係。

  她心情好乃因她看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又邁高了一階的大希望。另有一二位副書記也不無此種希望。但他們都比她年長好幾歲,而這一點將很可能成為他們的劣勢……

  而她只有優勢沒有劣勢……

  而省委書記劉思毅的態度,屆時將成為她一切優勢中的優勢……

  趙副書記在辦公室裡首先做的事情,便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修改一篇稿子。也可以說是在認認真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一篇目「作文」那是劉思毅佈置給副書記們的「作業」。他要求每位副書記寫一篇「保先」的學習心得和體會。並且要求必須由自己親自寫,絕不可以讓秘書代自己寫,而自己只簽個名了事。那是他上任之後對副書記們的第一個要求,目前為止還沒提出第二個要求。這一要求提得很正式。很鄭重。很嚴肅。體現了他這位第一把手一言既出如令下達的領導風格的另一面。既不但每一位副書記都必須寫,還必須見報。他說,這意味著是一次公開的宣誓,應和當年的入黨宣誓同等嚴肅地予以對待。說作為省一級的黨政領導幹部,自己究竟是打算怎麼「保先」的,理應以公開的方式向老百姓彙報,老百姓也有正當的理由和完全合法的權力要求知道。劉思毅自己也不例外,以身作則,率先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學習心得,並且白紙黑字地定下了六條自律的「自我要求」,表達了歡迎老百姓和社會各界進行監督的態度。也許是由於副書記們春節前都太忙,目前還未見第二個人的第二篇文章公開發表出來。

  而趙慧芝,她極想成為第二個發表文章的人也就是第一個完成第一把手嚴肅佈置的「作業」的人。

  她的文章的確是自己親筆一個字一個字寫成的。她是省委副書記中最早使用電腦打字的人。至今她的打字速度已經相當快。然而她並沒用電腦來打她的文章。她一邊用紅筆在手寫稿上反復推敲字斟句酌地勾改著,一邊尋思著——是改完了再騰抄一遍直接讓秘書送到報社去好呢?還是先不必急著騰抄,等劉思毅從南方回來了,將改過的這一程呈送給他看,虛心地請他提提寶貴意見的做法更好?尋思束尋思去的,還是覺得第二種做法更好。就像當年在黨校是同學關係那樣請他給修改修改,這一種做法當然更好!能夠向他證明,許多年後的今天,她對他尊敬依舊嘛!

  想到這裡,她不禁地微笑了一下。

  這個是省委常務副書記的女人,在自己的家裡很少好好地坐著過。無論看電視,看報或看文件,總是喜歡使自己的身體儘量舒服地卷臥在沙發上。自從學會了用電腦,除了簽名或圈閱文件,她已經沒怎麼用筆寫過字了。而即使面對電腦,她坐的也不是椅子,而是一隻專門定做的沙發,為了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打字。但是只要一離開家門,只要一坐在桌子前邊,不管是她辦公室的這一張桌子;還是她作報告時講臺上的桌子;聽報告時的簡易寫字桌;開會時圓桌;乃至省委機關飯堂裡的餐桌……總而言之,一旦坐在桌子前邊,不管周圍有人無人;不管面對的是黑鴉鴉的一片聽眾,還是寥寥數人;不管桌上是紙筆或是話筒或是茶杯或是飯菜,她總是坐得端端正正。腰板挺直,雙肩水平,頭在雙肩正中,不偏向左肩一分,也不歪向右肩一分。而桌下的雙腿,膝蓋併攏,鞋尖分開,就像一名女中學生堪稱的典範地坐在自己的課桌前似的。這與其說是習慣,莫如說更是一種條件反射。對於一位女性省委副書記,那般無可挑剔的坐姿,絕對的能夠令人肅然起敬。尤其會令男人們刮目相看。只有軍人們的坐姿,能與之相提並論。

  而這一點,是她最像一位女性省委常務副書記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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