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欲說 >  上一頁    下一頁
五五


  在這一個初一的上午,職務業已由本省的省委書記變成了外省的省委書記的劉思毅明白,妻子在剛才那番話中最後說的兩個感謝。雖然聽來像是玩笑話,其實是挺由衷的。是對他具有先見之明的承認。否則,她必成焦點人物無疑。當然,也必成為老百姓指責的靶心。

  那篇調查報告他看得很仔細。沒從字裡行間看到妻子和自己的名字,大為慶倖。調到外省去任省委書記了,畢竟還是一位省委書記。諒任何一份國內報紙,都不敢直接點出任何一位省委書記的名字予以造次的臧否。除非那省委書記已經被「雙歸」了。這一點,在他的眼球剛一被那篇調查報告的標題所吸引時,心中就是有數的。但間接地點出了對自己的影響也太不好呀。只要記者想要那麼間接地點出,不是完全能將文字遊戲玩得很漂亮嗎?……

  到了晚上,劉思毅發起燒來。等到他自己有所感覺,妻子讓他用體溫計一測,已經燒到三十八度了。

  她說應該及時去醫院打一針退燒針。

  他說不用啊,服幾片退燒的藥就會沒事的。

  剛這麼說完,電話響了;妻子接聽後告訴他,是小莫打來的——說北方那邊省政法委書記請他幾分鐘後務必親自接聽電話,有要事緊急彙報。

  他不禁「哦」了一聲。

  按說,大年初一,應該是他這一位省委書記親自值班的。他當家鄉省份的省委書記的五年裡,年年如此。全國所有省份的省委書記們,也差不多年年如此。特殊情況另當別論。而現在,自己沒什麼特殊情況,卻遠在南方的家裡,而且是在床上。

  這使他心裡頓時大為不安。

  雖然沒什麼特殊情況,特別理由那還是有點兒的——「淑敏同志」春節前幾天剛出院,動了次清除結石的膽囊手術。屬￿小手術。可是小阿姨卻已放走了。這就使劉思毅有點兒不放心,很想利用春節的幾天假回來陪陪妻子……

  他既有此心事,趙慧芝副書記豈能不知?

  她說:「你放心回去吧。三十兒和初一,我都替你值班就是了」。

  見他猶豫不決,又說:「我這個常務副書記替你值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他確實沒什麼不放心的。

  於是他現在就在南方的家裡了。在床上了。

  「緊急彙報」四個字,尤其在大年初一,足令一切官員不安。

  為什麼要進行「緊急彙報」的是政法委書記,而不是正在省委值班的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呢?

  這使他好生奇怪。

  經驗告訴他,一位政法委書記向一位省委書記緊急彙報之事,那性質往往是異乎尋常地嚴峻的。

  妻子從他臉上看出他的不安來了,不再說什麼,不再問什麼,默默將藥瓶和一杯溫水放在床頭櫃上,將床頭櫃上的電話更向床邊擺近一些,一聲不響地退出去了。

  劉思毅剛服下藥,電話鈴響了。在這一位省委書記聽來,那電話鈴的響聲仿佛與上午的前幾番不同,似乎更急驟。更大了。

  他一把抓起電話,果然是政法委書記的聲音。

  「劉書記,省裡出事了。大事件。」

  對方儘量壓低著聲音,但語調惴然。「什麼樣的大事件?」

  劉思毅的上身一下子挺直了。

  「順安縣城裡發生了大騷亂。他可以說,接近是一場大暴動。今天早晨,先是縣城裡的幾百人圍住了縣公安局,要求嚴懲殺人兇手。接近中午的時候,又從四郊彙聚了幾千名農民,湧入縣城。現在整個縣城已經完全失控,縣委書記和縣長不知去向,無法聯繫。而縣公安局已經被砸了,公安局長和局黨委書記據說成了暴民們的人質……」

  劉思毅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他打斷道:「請你從頭說,我什麼都沒聽明白!」

  政法委書說說:「我自己也什麼情況都不清楚。哦……還要補充一點,據說順安縣昨天夜裡死了三個人……這我也是幾分鐘前才得知的,未經核實……」

  「那麼……你此刻在哪兒?……」

  「我在離順安縣八裡遠的公路上。我得知的情況是,幾千人要沿著公路進省城。那麼他們將途徑另外兩個縣,萬一另外兩個縣也有人加入他們的群體……今天可是初一,所以我率領省裡的全部公安幹警封鎖了公路……」

  「你……」

  劉思毅打斷政法委書記的話,想說一句什麼批評的話,可是僅僅說出一個字,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大年初一,對方盡其職責地堵截在北方冰天雪地的公路上,而自己卻在春光明媚的南方,在家裡,在床上,還有什麼批評的話能說得出口呢?對方除了採取那一種應對措施,另外還有什麼別的對策可以選擇呢?那已經是惟一正確的做法了呀!

  「劉書記,劉書記,喂,聽到嗎?……」

  電話那端,傳來對方的大聲呼叫。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