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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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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思考如何調動她已積累得挺豐富的經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條件,為身旁這一個男人進行一番空前的包裝。 既然他不反對;既然她自信能夠做得效果良好;既然他們都一致認為也有必要那麼做一番,那又為什麼不開始思考如何去做呢?…… 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家裡的劉思毅,一覺睡到了初一上午的十點來鐘。醒了還懶得起床,半臥半坐,將一隻枕頭墊在腰後,靠著床頭瀏覽家鄉省的各報。 他的家已經搬出了省委領導們住的院子。在那全市地段最適合居住活動空間最大文明程度最高因而最出名的大院裡,作為省委書記,他家住的曾是一幢獨體的三層小樓,面積約四百平方米左右。並且前後都有小花園。而現在住的是一百九十幾平方米的商品房,也在較理想的路段,樓裡住的也基本上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幹部。 妻子腳步輕輕地走入臥室,問他想不想吃點兒什麼? 他搖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想吃。 妻子又問他想見誰不?說如果他想見誰,她就先替他用電話和人家聯繫好,免得短短的幾天節假裡,人家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卻沒見上。 他再次搖頭。 「真的誰都不想見?」 妻子在床邊坐下了。 劉思毅放下報紙,笑了。 他說:「我最想見到的人,已經見著了啊!」 「昨天快半夜了才到家,今天上午還沒出過門,你見誰了?夢裡見到的吧?」 妻子認真起來。 「我最想見到的是你。昨天一到家我見著你了。此刻,你就坐在我身旁,我還想見誰呢?再誰都不想見了。我初五就得回北方去。連來帶去才六天,以後的幾天,我寧願天天呆在家裡。」 他的話說得也很認真。 劉思毅的妻子是市里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省市兩級領導們的兒女,只要不是太笨的,幾乎全是那一所中學裡的學生。 劉思毅指著一份報印在頭版上的標題問:「這一篇關於你們中學的調查報告你看了嗎?」 妻子瞥了一眼,說當然看過了;說春節前,老百姓街談巷議,指責多多。 「真有意思,宣傳部那邊,在因為沒有控制好新聞導向,一個勁兒地作檢討。把那麼多領導幹部的名字都列出來了,能不檢討嗎?聽說好幾位領導特別生氣,聯名要求把宣傳部長撤了。而宣傳部長呢,為了表示謝罪,已經把報社的主編撤了。新上任的主編,又把那一名記者給開除了。那一名記者呢,又到法院把新上任的主編給告了。法院得到政法委書記的預先指示,不予立案。那名記者也較上勁兒了,又一紙訴狀,向檢察院把法院給告了。檢查院不知該怎麼辦好,請示政法委書記,結果政法委書記也為難了。人大和政協兩方面,又有許多代表和委員聯名表態了,上書人大和政協,堅決支持那一名記者的鮮明立場。並且敦促人大和政協,春節後召開常委會,也要就此事公開表態。所以我要感謝你,我們的黨派也要感謝你。關鍵時刻,貴執政黨總是會及時地為我們民主黨派指明怎麼樣做才不至於犯錯誤,起碼會向我們指明,怎麼樣做才能離錯誤遠一點兒。」 妻子說時,劉思毅聽得驟精會神。因為妻子曾是一個民主黨派的省委委員,而他是執政黨的省委書記,故這個家庭和一般人家很不一樣。不管什麼話題,談著談著就變成政治的話題了。而一變成政治的話題,是民主黨派省委委員的妻子,有心無心的,就往往會說出些令丈夫表情不太自然的話來。 兩年前,在劉思毅還是家鄉省份的省委書記時,就收到過不少群眾來信和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們的意見書,都是針對妻子當校長的那一所重點中學的。認為再不糾正某些不良現象,那一所在解放前由民主黨派人士所創辦的,並且都能恪守分數面前人人平等之公平原則的重點中學,將漸漸墮落為特權子女中學,貴族子女中學。而且,也勢必由於生源的良莠不齊,學習氣氛衰敗,漸失重點中學的本色,最終變成一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中學…… 在這個經濟發達,就業機會相對較多,普遍人們的生活水平包括農村人口的生活水平提高明顯的省份,十幾年來一直並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社會矛盾出現或潛伏。應該說,在這一個省份當官,無論是當省委書記還是當街道委員會主任或鄉政府的幹部,那都是比較省心的。只要有一定的自律意識,不腐敗不墮落,當一名好公僕是不太難的。 劉思毅那時就敏感到,總有一天,妻子當校長的那一所重點中學的一些內幕將會部分或全部地曝光於社會。而一旦那樣的事情發生,必將成為百姓批評官員的一個重點話題。走個後門,花幾萬元錢,將自己按成績本不該進入一所重點中學讀書的子女暗中塞入了重點中學,在別的省別的省會城市,對於省市一級的領導幹部,也許不算是一件什麼令人憤憤不平的事。民間即使知道了,也就不過議論一陣子而已。發發牢騷,說幾句難聽的話,往往也就一忘了之不再議論了。有不少嚴重矛盾存在著的省份和省會城市裡的人們,誰會抓住點兒雞毛蒜皮的現象對政府群起而攻之啊?那也不會有多少人助長情緒地呼應啊!但這一個省份這一個省會城市太不一樣了。沒有尖銳的矛盾存在著的地方,次要的比較起來無關宏旨的矛盾,一經揭示,那往往也會變成為焦點問題的。而什麼事一變成了焦點問題,解決起來就被動了。解決得猶猶豫豫拖泥帶水沒有力度,領導幹部們的形象就會大受其損,執政黨的威望也必將削弱。 是的,當時劉思毅是想到了這些預見到了今天可能會出現的局面的。 但連他,當時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來著手解決。 怎麼解決呢? 當時那所重點中學的問題還沒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的程度,還沒被曝光,還沒被老百姓街談巷議,還沒引起司法糾紛,還沒被許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睽睽關注啊! 一位省委書記,在那麼一種情況之下,忽然有一天在常委會上提出——大家來研究研究某某重點中學的問題吧?…… 終於有一天,他勸妻子提前退休。 妻子很訝然,說我又不是勝任不了,我為什麼要提前退休啊? 他就坦誠地說出自己的一番憂慮來。夫妻之間,自然可以說得要多坦誠有多坦誠,一點兒也不必拐彎抹角的。 最後他說:「萬一在你是校長的時候,哪天你們重點中學的後門問題被捅了出來,公開化了,鬧得滿城風雨的,你不被動麼?我不跟著陷於被動麼?」 那天晚上,一向睡眠質量很好的妻子失眠了。 退休。她聽從他的勸告,走後門開了一份高血壓的診斷,提前退休了。 又不久,她以自己已經退休了為由,也辭去了她那一個民主黨派的省委委員的身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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