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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趁他吸煙的當兒,她趕緊問了一句。聲音小小的,為的是挽回一下剛才自己不許他再說下去所造成的不和諧的影響。

  他終於又看著她了,笑笑,以心滿意足的語調說:「明擺著啊!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成了我這麼醜的男人的秘書,那還不等於是老天爺在獎勵我麼?你聰明,你善解人意,你辦事能力很強,你替我將許多事情都料理得那麼細緻,那麼周全,連我沒想到的,你都替我考慮到了,我還不該感激老天爺麼?每天有你在我辦公室裡,我看著你像看一朵花,養我的眼。我看著你心裡歡喜,遇到煩事兒也不像以前那麼煩了,對我來說,這就夠了。所以你給我當秘書,對我儘管放心!我絕不會打你的什麼歪主意的!再對你說一句最實在的實話,我和你之前那個秘書,我們之間有過那種事兒。那種事兒不過就是那種事嘛,沒什麼可恥的啊!但是對你,還是我說過的那句話,你儘管放心,我不會碰你一指頭的!哪天我心急火燎地想那種事了,我就是花點兒小錢去解決,我也絕不碰你一指頭!這種定力那我王啟兆還是有的!我這人不信佛不信教的,根本不信那一套!但我比較信民間說的一句話——老天爺有眼。天底下的人,都應該珍惜老天爺對自己的獎勵。否則呢,老天爺會生氣的。老天爺一旦發怒,那他對人的獎勵就變成他對人的懲罰了。所以,我王啟兆可不敢成心惹老天爺生氣……」

  「咱們……換個話題好嗎?……」

  她也反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很輕地握了一下,以表達出一種親昵的意思。她覺得那是她那會兒最明智的一種表示了,也是最好的一種表示。既然自己希望聽到實話,而他的回答基本上是實話,那麼他不是也理應受到自己的獎勵嗎?而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從那時開始,她已經被他的話語魔力控制了。是的,話語魔力,這是他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所具有的一種特殊本領。只要他想,他幾乎可以靠了那本領,相當快又相當成功地取得別人的信任,而且將他自己的心機掩藏得極為嚴密。這個經常佯裝口拙舌笨不善言詞而且也被許多人錯誤地認為不善言詞的其貌不揚的男人,特別善於用實話去征服他人。實話一經被他當作武器巧妙地加以包裝,進行戰術式地應用,無論面對的是官員還是女人,被征服者十之八九。實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是比假話巧妙地加以包裝更容易使人受到迷惑的事情。而他正是應用同樣的戰術,將他前一名秘書引誘到自己床上去的。他曾對她說:「你肯定不會喜歡我,這一點我清楚。我也不指望你喜歡我。但是你想想,憑你自己的收入,你哪年哪月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子呢?看,現在一套房子的鑰匙就在我手裡,兩室一廳,八十多平米。即使你以後結婚,小兩口住著,那不是也挺理想的嗎?而且在一條房價很貴的街上。而且裝修好了。你一想通,它就是你的了。當然,你會認為這是一種交易。我挺喜歡你的,而你不喜歡我,我還特想和你之間有那麼一種關係,當然我就得採取主動的態度和你進行交易了。要不我還能怎麼辦呢?我都把話和你挑明到這種程度了,你再想想,如果你不同意,我們之間的工作關係那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嗎?那以後雙方多彆扭呀?結果呢,不是你自己辭職走人,就是我找藉口開了你。那麼一個結果,對我們雙方可有什麼好處呢?明擺著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是不是?你還要這麼想一想,這世界上的許多事其實都只不過是交易呀!交易有什麼不好呢?世上有交易,才成全了許多人的願望嘛!只要公平,一切事都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開誠佈公地來談的嘛!道理是不是這麼個道理啊?現在許多人都是很虛偽的,明明可以通過交易的方式來互相滿足的事,卻偏要拒絕交易,偏要扭著來。結果誰也滿足不了誰。結果浮躁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自認為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整天寫文章,一會兒說浮躁是這種原因造成的,一會兒說浮躁是那種原因造成的。都瞎掰呢!都根本沒分析到點子上。真正的原因是——都沒有尋找到進行一場公平交易的對象嘛!有時候公平的交易機會就在身旁,自己卻二意三思的,結果機會白白錯過了。一場值得的交易,那也不是任誰都會天天碰到的呀……」

  「你別說了……」

  當鄭嵐也被他的實話實說征服了以後,他們那一頓午餐就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他沒有再換一個話題繼續和她聊下去。

  他看了一眼手錶,歉意地說:「哎呀,都到上班的鐘點了。」

  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來。她被桌裙絆了一下,差點兒傾倒。他及時扶她,扶得別提有多規矩,僅僅用雙手把持住她的胳膊肘而已。如果一位淑女差點兒傾倒,什麼賓館或飯店的老侍者,通常便是那麼去扶的。對女性的那種扶法,意味著一個男人即使非是紳士,那也是希望自己能做得像一位紳士一樣優雅的。她一站穩,他的雙手就放了開去。仿佛連在那會兒,他內心裡想到的也還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絕不碰她一指頭。

  當她走到餐廳門口時,他搶先一步,很紳士地替她開門,同時小聲說:「真有點兒後悔對你說了那麼多實話,把氣氛搞得不太愉快了是吧?還不知道在你聽來是不是實話……」

  她臉紅了。

  她語調很溫柔地說:「我很愉快呀!你可別因為說了實話就後悔啊!我愛聽實話。」

  想了想,又說:「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從那一天的下午起,他對她的態度是更加彬彬有禮了。她看出他竭力要在她面前作出溫文爾雅的樣子。而溫文爾雅的樣子,更主要是氣質所決定的。舉止的模仿,往往是無濟於事的。何況他這一個男人,連溫文爾雅的舉止也模仿不到家,未免顯得太過刻意,太過做作。

  然而她理解,他完全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才變得那麼可笑的。也委實是為了更成功地壓抑自己才變得那麼可憐的。

  對待男人,憐憫一經在內心裡萌生,女人的智商和情商就降低了。

  第七章

  就在二人之間禮貌得過分的關係中,漸漸開始變得無憂無慮起來的日子,渾然不覺地又過去了一個多月。鄭嵐對她的秘書工作是更加珍惜而且勝任愉快了。如果說還有什麼不夠稱心如意的地方,那反倒是因為老闆王啟兆對她太過彬彬有禮了。他彬彬有禮的程度簡直就可以說是一種小心翼翼唯恐不經意間冒犯了她似的客氣。他一白天不知會對她說多少遍「謝謝」,也許僅僅因為她為他的茶杯裡續了點兒水。所以一個多月中,她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遍「別客氣」。她覺得她和他之間,變得像兩個在禮儀場合作示範的日本男女了似的。而他對別人,卻每是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

  是的,她開始希望,不,不僅僅是希望,而是心生出一種暗暗的需要來了——那就是他對她也那樣。那怕一天之中只有一二次那樣。那反倒會使她的工作狀態變得更敏捷也更愉快。

  有一天,確切地說是一個星期六,晚上九點多鐘,她忽然想到傳真機也許忘了開著了。記得星期五下班以前,他囑咐過有幾份文件會在星期六上午傳過來的。她本已躺下了,趕緊穿上外衣,又「打的」去到公司裡了。她是有一把董事長辦公室的鑰匙的。當她開了門走進去,所見情形使她一時的呆住了——兩個赤裸的人體在地板上正粘連得難解難分,而傳真機吐出的長長的紙張,已然垂到了地上;垂到地上的那一部分,已然被四隻腳弄得破碎不堪,沒法兒再當成傳真文件加以保管了……

  她看清了有一張臉是自己老闆的臉之後,才猛省到自己當時所能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退出去。

  她那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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