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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一次次顛覆她這一個是他秘書的,年齡幾乎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的小女子頭腦裡關於商場之事的思想,每如颶風。看著不像狂風颱風那麼來勢洶洶,但一旦被他的大道理掃著了一下邊,她自己的思想往往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再也不能拼湊起來再也不能恢復原狀了。以她頭腦裡那些對於商場之事的思想,與他那些來自於複雜多變的實踐之中而又能憑藉著處變不驚的大道理相碰撞,有如自以為有本領的小青蛇遭遇到了拔山移海易如反掌的巨靈神,不在一個層面上。幾回合碰撞下來,甘拜下風的每次必然是她。所以她輕易也不敢反駁他了。所以在她心目之中,他越來越像是她的一位老師了。不,豈止是老師,簡直還是處處點化她茅塞頓開,躍出迷津的導師啊!

  「對我的話又犯疑惑了?」

  她默默點頭。

  他用一隻手從上到下撫去圓臉上蒸出的汗,仍以那種誨人不倦的口吻說:「在商場上,大商人隨時都會面臨最後一搏這一抉擇。小商人一般不會面臨這樣的考驗。所以小商人在氣概上永遠經歷不到大的鍛煉。氣概也就永遠小。所以幾乎永遠都只能一輩子是小商人。大商人則不一樣。經歷的大抉擇大考驗多了,氣概也就大了。氣概大了,面臨最後一搏,勇氣也就自然大。古人不是說過這麼一句話麼?——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大商人需要具有的,就是這麼一種大氣概,大勇氣。比如美人兒,你就是一位大商人,你面臨著一件決定你在商場命運的事做與不做。做了,那可能使你的事業沖天而起,但要冒巨大的風險;不做呢,就此平庸下去。平庸著但平安著。那不是意味著是最後的抉擇最後的機會了麼?那件事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得好,也就是做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排排場場的了。而你只有一百五十元了,全是借的,別人的錢。這時候你該怎麼辦呢?你如果一味精打細算,心想五十元能不能做呢?精打細算嘛,有時候湊湊合合的也是能做的。你那麼樣做了。你的考慮是——萬一失敗了,還保留有一百元,還有點錢還給那借錢給你的人。你覺得你在作最後一搏時,竟能替別人有所考慮,你多麼好啊,多麼道德啊!但你錯了美人兒,大錯特錯了。明明需要一百元才能做好的事,你只用五十元去做,能反而比用一百元做得還好麼?當然不能。所以別人是能感覺得到的。別人一旦感覺到你在資金方面快山窮水盡了,那麼你玩完了。哪還會有多少人來給你捧場呢?即使來了,那也是虛情假意,看著你在做得摳摳唆唆的事情中狼狽百出,窮於應付,他們心裡就暗暗的瞧不起你了,還專等你一敗塗地那一天幸災樂禍地看你的笑話。這種情況下,本願意幫你的人,包括那個已經借給你錢的人,才不會再幫助你了呢!他開始擔心他借給你那一筆錢了呀。所以,你的最後一搏,根本沒有什麼成功的可能性了。更別說一飛沖天了!……」

  「那,究竟該怎麼做呢?」

  她在水面下擺動的雙臂,不再擺動了。手兒交叉地放在自己左右肩上了,一副虛心求教的虔誠模樣。

  這使他情緒亢奮起來,不疲倦了似的。這時候她想不讓他再說了都不行了。她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乖坐在他對面洗耳恭聽的份兒。

  能有機會向美人兒滔滔不絕地販賣自己的思想,是普遍的男人們特別提精神來勁兒的事。有快感。跟和她們做愛差不多的一種快感。何況,他是和美人兒同浴著呢。他征服她,靠兩手。一靠床上表現;二靠嘴上功夫。沒有人像她一樣經常地領略他的思想風采。在她面前,他嘴上的功夫那也相當了得。「談峽山垂座,說湖水在襟」——經商言商,他若對她言起商來,滿頭腦思想的火花仿佛穿顱而射似的。

  「還沒明白?那讓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如果你最後的一搏要用一百元才能搏得勝算,而你還剩一百五十元,那麼,一股腦兒全押上去做。既然是最後一搏,那就要博得尤其有膽量,有氣概。如果這時候有人還肯借給你錢,那麼借!借了再押上去!根本用不著替對方的得失考慮。小不仁而圖大義,這才是大商人的仁義觀嘛。那麼,你用一百五十元二百元去做的事,當然比用一百元就足夠的事做得更出色。於是人們都會這麼想,這傢伙出手太沖了!這傢伙實力肯定還很雄厚。我的美人兒,你怎麼還沒看透呢,這壓根兒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時代嘛!嫌貧愛富,這首先就是大大的不仁不義。他們捧你的場,那還不是為的巴結你?包括借給你錢的人……現而今哪有一大筆一大筆白借錢給別人的人呢?肯借錢給你的人那都是向你放高利貸的人啊!銀行貸給你大筆的款那圖的也是大筆的利息啊!商場上哪兒有誰對得起誰,誰又對不起誰的事兒呢?都只不過是交易罷了。赤裸裸的交易或者含情脈脈的交易罷了……」

  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臉一下子紅了。本就被溫泉泡得紅撲撲的了,再羞得一紅,紅得快像櫻桃了。她掩飾地雙手撩水洗了洗臉,移身別處,不坐在他對面了。

  他又笑出了聲,扭頭看著她,快樂地說:「你害羞個什麼勁兒啊!想到哪兒去了呀?」

  「去你的!」

  她就朝他揚水。

  他憋口氣,潛入水中,三下兩下,在她面前冒出了頭。接著,他將她輕輕摟抱在懷裡了,情不自禁地吻她。

  她也將舌尖伸在他口中,很受用。於是軟在水中,軟在他懷裡。

  二人一番神魂顛倒的肌膚相親之後,他仍摟抱著她,卻仍大叫:「啊!好幸福!好、幸、福!……」

  她吃吃地笑。

  「幹什麼呀你?讓人聽到了多不好!」

  他也笑道:「我還想讓天下人都看到呢!讓他們嫉妒死我這個醜男人!……」

  「又亂說了!你想想那些醜星,一個個歪瓜劣棗似的,那都是些醜成什麼樣兒的男人了?還不是一個個都活得神氣活現的?和他們比,你又有什麼可自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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