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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背地裡,他們早已都是願意為他清除障礙,排憂解難的私僕了。有人,又簡直可以說已是他這一位老闆的忠僕了。

  老闆又說:「阿姨,我不年輕了啊,都五十出頭了。」

  這「阿姨」二字,忽然出於老闆之口,竟說得那麼的順順溜溜的,一點兒也沒給人以唐突的感覺。仿佛從他打小的時候起就叫老太太阿姨了。叫了幾十年了。

  是的,除了女記者,一桌客中,再無其他人有什麼詫異的反應。包括老太太本人也沒有。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年齡剛剛到了可以被別人家的孩子叫「阿姨」的時候,早已經整天价聽他叫她「阿姨」了那麼習慣。

  晚年孤寂的老年人,無論男的或者女的,既不但變得尤其喜歡被尊敬,而且往往會變得尤其喜聽到別人分外親昵地稱呼自己。這並不是老年人的什麼毛病。這乃是人性的一種真相。誰老了都如此的。也是老年人很可愛的一點。因為我們由此感覺到這時候的老年人其實變得特單純了,他或她是那麼的容易被幾句親昵的話哄得滿心喜悅地高興起來,一下子覺得和對方之間的距離感縮短了,甚至根本不存在了。如同一個孩子一旦伸手接了某個大人的糖果,那糖果還是自己很久很久沒有吃過的,於是對某個大人充滿了信賴那麼單純。

  女記者對她「大哥」叫老太太「阿姨」所作出的表情異樣的反應,只不過是瞬間之事。那即是瞬間又很細微的反應(眉梢聳動了一下,看著她「哥」的眼神倏忽的有點兒訝然而已),呈現在她被一縷鬢髮遮住了半邊的臉上,基本上沒有使她那會的表情發生多大改變,所以同桌的人沒一個看出來了。何況另外的幾位長者,都因為上了年紀而眼神兒不濟了,即使盯著她呢也是看不大分明的。她的表情起了一下細微的反應的同時,心裡邊立刻在這麼想——我不是剛才一脫口也叫出了他一聲「大哥」的麼?招待宴會這一種場合,本就具有著社交場合的意味兒,人人都想借機會讓熟識自己的人對自己的印象更良好一點,與不熟識自己的人迅速拉近關係,聰明的人在這種場合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啊!她這麼一想,對她的「大哥」又增添了幾分喜歡。這老闆,這男人,雖然看他的樣子平平常常相貌毫無吸引別人的地方,但卻既不但坦誠,還那麼的敬愛老人,他可多好哇。要知道這幾位老人,早已是隱退到社會邊緣去了,對社會已經幾乎沒有什麼作用力的人了呀!用年輕人的說法,是幾位「過氣」了的老人了。一位明擺著事業有成而且業績令人羡慕的老闆,竟能對「過氣」了的老人那麼敬愛,他本身也就值得敬愛了呀。

  老闆也沒注意到女記者的臉上有什麼耐人尋味的文章。他自己的臉朝向著老太太,只望著老太太一個人來著。仿佛自己是一塊鐵,老太太是一塊吸鐵石,自己完全被她那一種長者的丰采傾倒了似的。老太太感覺到了這一點。老太太清楚自己與別的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們相比,確實是一位很有風采的老太太。從形象到氣質,那都非是很大眾化的一般的些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可比的。她自己也很欣賞自己的老年風采,自然很願意同樣被晚輩們欣賞。

  她放了杯後,用自己的一隻手在老闆的一隻手的手背上輕拍了兩下,親切又和藹地說:「那,你在我們眼裡,終究也還是一個年輕人嘛!」

  她環視其他幾位長者,他們都點頭,樣子也都那麼的親切又和藹。

  老太太接著說:「你好好聽著啊,你呢,事業做到這個份兒上,不容易的。你可千萬要珍惜自己的成功,以後的每一步,千萬邁得穩著些,可別哪一步邁閃失了,前功盡棄呀!」

  其他幾位長者,又都點頭。

  女記者也洗耳恭聽地點頭,像是在分享著被如此可敬可愛的一位老太太所當面教誨的那麼一種榮幸。對她「大哥」顯然是榮幸,對她自然也是嘍。

  「阿姨,您放心,您放心。您的囑咐,我將句句銘刻在頭腦中,融化在血液裡,落實在行動上!我發誓,絕不讓您老人家失望……」

  老闆的話虔誠無比。

  老太太微笑了。

  其他幾位長者也微笑了。

  五十余歲的老闆,說的是「文革」時期林副統帥對學習「最高指示」的要求,所以她和他們微笑,以微笑回報他的幽默。

  三十出頭的女記者雖然不解她和他們笑什麼,卻也笑。她認為她「大哥」外拙內秀,還怪有口才的呢。他接連三句話,說得咋那麼有水平那麼讓人愛聽呢?簡直像三句詩嘛!

  老太太收斂了笑容,又在老闆手背上輕拍了幾下,一臉嚴肅一臉誠信地又說:「那麼你記住,以後,只要你所做的事是有利於促進我們省的經濟發展的,是對社會有益的,我們就都全心全意地支持你。你遇到了什麼難處,什麼挫折,什麼誤解和委屈,儘量找我們。我們雖然離職了,不在位了,沒權了,但是在必要時為你參謀參謀,說幾句公道話,那還是會有人肯聽,也有人肯信的。因為我們本身都曾是黨的一身清白的好幹部嘛!」

  老太太的話,那倒也基本符合事實。

  也巧了,本身都曾是黨的一身清白的好幹部的長者,不知怎麼全湊在一桌了。

  他們自己當然想也想不到,他們全湊在一桌了那可不是偶然的,那是經過人家主人的精心安排才這樣的。人家派人登門上府三番五次恭請之,正是沖著他們個個都曾是黨的一身清白的好幹部這一點啊!

  老闆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但凡是個性情中人,誰聽了那麼兩番肺腑之言能不大受感動呢?何況老闆已表現出了自己是個性情中人的種種性格特點,那時刻眼圈一下就紅了是格外必要的。別說他了,連他「妹妹」的一雙眼都一下子那樣了。

  老太太又環視另外幾位。

  他們都點頭道:

  「對的,對的……」

  「代表我們……」

  「有人肯聽,有人肯信……」

  老闆就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握住了老太太的一隻手,就是那只輕輕拍過他的手背的手……

  「哎呀阿姨,哎呀……哎呀我的阿姨……阿姨,我母親去世得早,我從小沒人疼沒人愛的,可苦了……阿姨,您怎麼使我覺著您就像我的……」

  他的話語變調了。

  他忽然站起,大聲嚷嚷:「話筒呢?話筒呢?……」

  他秘書應聲跑過去,將話筒塞在他手裡。

  眾人以為他又有話要講,一時肅靜。

  他卻高調大嗓地說:「我要唱歌!我還要唱歌!……今天,來到這裡的各位,都是嘉賓。都是貴客,都是好人!都是看得起我賞我臉面的好人!如果有什麼招待不周的,請大家原諒!我這人不善於交際,不善於表達;只有一顆永遠以誠待人的心,只有一股子正正派派地幹事業的勁頭!別的我也不囉嗦了,我為大家唱一首《祝好人一生平安》吧!……」

  於是吼起了那首完全不需要吼著唱,不吼著唱效果反而會好點兒的歌。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唱時,老太太和同桌的那幾位長者,皆心領神會地頻頻點頭不止,還為他點指為拍。

  他唱完一遍,意猶未盡,又重唱了一遍。

  於是眾人都為他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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