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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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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人沒信。 便是趙慧芝。 她看出劉思毅的好心情是竭力裝出來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願面對更不肯接受的事糾纏著。 「剛才說到了牢騷,我想我們今天這個會,權且就叫作牢騷會吧。牢騷會是神仙會的一種。我理解神仙會是無拘無束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首創的說法,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發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從政的人,沒有不開神仙會的。丘吉爾就特別愛開神仙會,在二戰那麼局面嚴峻的時期還開過神仙會呢!壓力之下的人一年到頭沒機會發幾次牢騷是不行的。魯迅先生的小說中寫到過的,舊曆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舊曆年底的最後一天了,咱們這些公僕何不聚在一起一塊兒發發牢騷呢?家事方面的牢騷,工作方面的牢騷,都可以發發。發牢騷也是一種心理方面的吐故納新嘛!不善於吐故納新,何言與時俱進呢!我帶個頭兒。我這個人的牢騷多著呐。發在平時,秘書聽到了影響不好。你們諸位聽到了,對我也會產生不良的印象。一總兒發在舊曆年底的最後一天,而且發在這麼一次神仙會上,我就不怕萬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報告了。我有一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當面請教於諸位,為什麼——從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會就認為他是一個有遠大目標的人;從文的人由小文人成為大文豪,社會就對他敬意有加;從藝的人孜孜以求,社會說他是具有藝術獻身精神的人;偏偏對我們這種從政的人,社會的評價始終不那麼厚道?如果我們是小官,從前在中國叫我們吏。吏是一種很輕蔑的叫法,古書古戲中吏的形象沒幾個是可愛的,好的。如果我們是現在這麼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們政客。也是挺輕蔑的一種叫法。和我們中國古代『俠客』一詞中的『客』字含意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太熱衷於政治這一種工作,那很可能被視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視為有野心。我們求上進,又往往被叫作往上爬。別人這麼看我們還罷了,有時還要聽自己老婆也這麼說。但如果我們幾十年如一日始終是個默默無聞人微言輕的小小芝麻官呢,我們的夫人們先就瞧不大起我們了,將認為她們錯誤地嫁給了一個毫無出息的男人……」 劉思毅說著說著,居然還對牆上「禁止吸煙」的告示牌視而不見似地大模大樣地吸起煙來。於是吸煙的幾位公僕們,也都掏出煙盒,隨之無所顧忌地吞雲吐霧。 門外的小莫,並沒走開。他要聽聽劉思毅究竟會說些什麼,更主要是想聽聽劉思毅是如何當著全體常委們的面批評自己的秘書的。他以為劉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們開會時說的那些所謂「錯話」無疑。聽了良久劉思毅卻隻字未提,這使他稍微感覺到了世事應有的公平。他站立門外沒走,傾聽,當然時間對於他來說就慢了,實際上劉思毅只不過作了個五六分鐘的開場白。聽著劉思毅不但自己談笑風生,也引得別人一陣陣笑起來,小莫不由得又一陣陣來氣。他想這個世上真是太沒什麼道理可講的了,怎麼你省委書記想講什麼就可以講什麼,想怎麼講就可以怎麼講,我僅僅遵照你的意思說了幾句通知開會的話,你就雞蛋裡挑骨頭地從中挑出了三句錯的來了呢?還分成了一般性的錯話、嚴重的錯話、原則性的錯話三等!而且還指責你的秘書篡改了你的話!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他想劉思毅呀劉思毅,要說別人不瞭解你是一位什麼樣的官員,我莫秘書還不瞭解你嗎?我跟隨了你十餘年呀!你以前也不這樣啊!怎麼一換了個地方當省委書記就開始如此這般地犯矯情難侍候了呢?難道說當官當到一定級別的男人,都必然會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一樣發生「級別更年期」麼? 他一來氣,不稀罕再聽下去了。晚上八點半,他將和劉思毅一塊兒搭機回南方過春節,行前還有好幾件事得做穩妥呢!…… 劉思毅在會議室內作開場白時,只有一個人始終沒笑出聲,此人便是趙慧芝。但她也並沒一臉嚴肅來著,她也笑,不過笑得與滿室男人們大為不同,是不露齒的很矜持很優雅的那一種抿唇微笑。一切女人那麼笑時樣子都特女人味兒,她也是。只有女人才善於那麼笑,也只有女人那麼笑時才有美感。那種無聲的,純粹表情式的微笑,對男人們往往有巨大的感染力。望著她們那樣式的微笑,男人們心情不愉快也愉快了,不真愉快也真愉快了,正愉快著那就更愉快了。坐在劉思毅對面的趙慧芝,用她的微笑,用她的目光默默地告訴劉思毅,她很欣賞他那麼談笑風生而又收放自如的狀態。劉思毅感受到了她的支持,話也就說得更加隨意。他發現只要趙慧芝將目光望向誰,誰便會受到她那一種微笑的鼓勵,自己也隨即微笑了。 但有一點劉思毅是怎麼也想不到的,那就是——趙慧芝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有事;一眼就看出了那分明是一件很使他心煩意亂的事。他在心煩意亂的情況之下還那麼不遺餘力地要使氣氛輕鬆愉快起來,使她竟對他產生同情了。她也是在有意識地用她的微笑來烘托他的談笑風生,助他一臂之力…… 劉思毅作完了他的開場白後,趙慧芝接著發言了。她憶起了她當組織部副部長時,父親患絕症住院,命在旦夕,而工作又需要她必須親自到遠省去搞一次外調……等她幾天後回到家裡,父親已不在人世了…… 她的講述使些個身為正副四品公僕的男人們,對女性從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說了些崇敬之至的話。 第三章 她的講述使些個身為正副四品公僕的男人們,對女性從政之不易感同身受,都由衷地說了些崇敬之至的話。 倘若趙慧芝並不接著劉思毅的話說什麼,氣氛還很可能會一時陷於尷尬。因為常委們頭一次開這樣的常委會,理論上是挺有必要的。常委們都是高智商的人,完全能領會那理論上的必要性。但神仙會的前提是與會者的頭腦之中都有著自己可以神仙一下的意識。大家當公僕當慣了,終日說公僕們才說的那一種話也說慣了,偶爾一次被倡導像普通老百姓一樣聊聊天,並且可以是發牢騷式的聊聊天,並且聽著的都是另外的常委們,一時就都有點兒找不到正確的感覺了。而感覺這玩意兒,油然而生的才是,幾經掂量,介入理性,非要首先在自己內心裡確定了正確性之後才肯說出口,那就不太是感覺,而是明智了。凡當公僕當得太久了的人,無論大小,不分男女,漸漸地便都是些明智過剩、感覺稀少之人了。歸根到底,誰肯表現點兒真性情,誰在這樣的一次常委會上的感覺才對頭。但是關於真性情,這些大公僕們原本也是有的,只不過早已不知被存放在哪一心角了,得從內心裡仔細翻找出來。即使翻找出來了,還得願意捧出來才行。 趙慧芝就是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全都不知說什麼好的情況之下開口說話的。 她一帶了頭,接著便有幾位也講起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來。大公僕們竟都是孝子。有人講時眼淚汪汪的。再接著有幾位講起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種種無奈,溢於言表。於是有人索性發牢騷了,抱怨如今的百姓人心不古,公僕這一隻飯碗是越來越端不穩了…… 原計劃只開一個多小時的會,沒想到五點半了才一個個意猶未盡地散去。 當大公僕們的「奧迪」專車一輛接一輛從省委機關大院開到馬路上,北方的舊曆的年底的天空,已經黑了下來。 常務副書記趙慧芝回到家裡,接了兩次電話,打了一次電話。 三十兒晚上嘛,第一次接的自然是拜年電話。給她拜年的是市里主管民營企業的副市長龔其敏。龔其敏原是某縣鄉鎮企業辦公室的主任,當年煞費苦心地經人引薦得以認識了趙慧芝。趙慧芝那一年已由組織部副部長升為部長,與龔其敏幾次接觸下來,認為他很值得栽培。於是在十餘年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推他。他也沒辜負她,在每一個臺階上都曾幹得有聲有色。沒有趙慧芝起的作用,市里不會便少了一位副市長,自然也不會有了現在這位姓龔的副市長。 趙慧芝說:「其敏呀,下午咱們不是互相拜過年了嘛!」 龔其敏在電話那端說:「大姐,那不能算數。往年的春節,三十兒晚上必給你打電話拜年,今年怎麼就能不打了呢?」 趙慧芝笑了。 她說:「你呀,咱們之間還需要講究那麼多禮數嗎?你就是不打這個電話,我也不會怪你啊!」 電話那一端,龔其敏從趙慧芝的語調聽出她的話是笑著說的。 這使他感到很愉快。 他又說:「大姐,整個春節假期,我就一次也不去看你了。我對你和對你全家的祝福,可都在這次電話裡了啊!」 趙慧芝說:「打住打住,越說越見外啦。」 龔其敏卻接著說:「還有,我給小宏寄了點兒美金去。孩子在國外經商,怪不容易的。何況他小姨和他姨夫一家三口也需要他掙錢貼補。我這個當叔叔的,離得再遠,那春節也得有種表示啊!起碼能讓孩子知道,他龔叔叔心裡始終惦記著他。」 他將話說完了,半天沒聽到趙慧芝的聲音。一時不安起來,以為她對他的做法產生反感了。 他就又陪著小心說:「大姐……」 終於聽到趙慧芝輕輕歎了口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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