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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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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三十四歲、做了他十餘年秘書的小莫,那一刻委屈得都快哭了,但還是順從地坐在他側面的沙發上。 劉思毅雙臂往桌上一架,二手交叉,緩和了語氣說:「你不要覺得委屈。你給我好好聽著,讓我來告訴你,你的話都錯在什麼地方。第一句話,就是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一句話——我是省委宣傳部長,我是省委副書記時,包括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時,你提到省委的其他領導,從沒說過『他』如何如何,『他們』怎樣怎樣,而一向說某某書記、某某省長副省長,或者一向說『領導』們。現在,我是省委書記了,我要求你保持以前的說法,無論當面還是背後,都要叫某某書記,某某省長,他們職務上那個副字,可以省略不叫。但不許再『他、他』的,『他們、他們』的……」 小莫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搶白道:「你自己現在又是怎麼說的呢?」 劉思毅將臉一板:「我是我,你是你。還有,你以後對其他領導提到我,只稱『思毅同志』,不必非說『思毅書記』。相比而言,第一句是一般性的錯話,第二句卻是一句原則性的錯話。反映出的是你頭腦裡的一種極其嚴重的、日後也會極其有害的錯誤的思想意識。什麼叫『思毅書記要和自己班子裡的同志』?這是什麼鬼話?一級省委,它不是任何第一把手個人的所謂『班子』,它是由黨中央來組建的最高的地方政治領導機構!只能特別規範地說是『省委領導班子』,說成是誰誰誰的『班子』,那純系胡說八道。你那麼說慣了,別人還會以為是我頭腦裡那麼思想慣了呢,明白嗎?」 小莫終於不吭聲了,明白地點了一下頭。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暗自覺得,他自認為瞭解得不能再瞭解的劉思毅,一下子變得陌生極了,如同是一位剛剛開始第一次接觸的領導了。 「下面批評你的第三句錯話——我什麼時候對你說的『促進團結』四個字了?我根本沒說過嘛,我只說『增強感情』的嘛!是你自己加了一句話嘛!其他領導聽了會怎麼想?他們會認為是我的原話。也許還會認為,在我看來,省委常委之間已經不太團結了,需要由我來促進促進了!而我並不是這麼看的,起碼現在還沒有任何根據這麼看……」 劉思毅本已緩和了的口吻,漸漸又變得嚴肅了。 而三十四歲的、已跟他做了十餘年秘書的小莫,一忍再忍沒能忍住,到底還是流出了眼淚。 …… 小莫聽到在辦公室裡接電話的劉思毅不停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 他猜測一定是有人在電話裡告訴了省委書記一件意外之事。 小莫不知如何是好地在辦公室門外站了一會兒,默默轉過身,又走向會議室去了。然而他在會議室門外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進去了應該對常委們說什麼。他真的有點兒感到,自己從一個省份調到另一個省份,自己已經做了十餘年的秘書,自己瞭解的人做官已經做到省委書記了,自己已經不知替那個人說過多少連他自己都不便說、不願說、懶得說,而那個人也認為自己說得很好、很有水平、甚至很智慧的話了,現在卻分明地不會說話了! 這一種感受使他沮喪極了,心裡產生了一種空前的挫敗感,甚至連自己以後究竟還能否繼續做一名好秘書都缺乏信心了。 他閃在門旁,往室內望了一眼。牆上的鐘,分針已經指在三點十二分了。將全體常委都約來了,自己卻讓大家等了十二分鐘還沒從辦公室出來,這對於那個調到此地來當省委書記的人是從沒有過的事啊! 小莫正覺尷尬,忽然聽到了腳步聲。扭頭一看,劉思毅已快步朝這裡走過來了。 小莫頓覺獲救,立即進入會議室通報。急切之下,他脫口說出的一句話居然是:「劉思毅來了!」 三三兩兩交談著的常委們,隨聲都將目光望向了小莫。 小莫卻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多麼不得體,在眾目睽睽之下竟又說:「事先還說,不管多麼重要的電話都不接!」 趙慧芝聽了他的牢騷,笑了。 她知道小莫跟了劉思毅十餘年了。對小莫她也是很熟悉的。十餘年中她與劉思毅間逢年過節的相互問候,有時候是由小莫轉達的。 她說:「小莫,可小心有哪位領導將你的牢騷告訴給思毅同志聽啊!」 小莫說:「隨便!」 他發了兩句牢騷,覺得心裡痛快多了,似乎也漸漸恢復了點兒怎麼說話的自信。 就在這時,劉思毅大步進入會議室了。他雙手抱拳,當胸連拱,歉意地大聲說:「諸位,讓大家久等了,失禮,失禮!」——那樣子,與其說是一位省委書記在跟省委常委們說話,倒莫如說更像是一位江湖義士在跟綠林好漢們打招呼。再加上他一反往日著裝,沒穿西服,沒系領帶,而是穿了件淺灰色的中式襖,更顯得連整個人的氣質都與往日不同了。 有人笑了。 趙慧芝笑道:「思毅,小莫剛才可發你的牢騷了啊!」 於是有幾位正望著劉思毅的常委一齊將目光轉向了趙慧芝。關於她十年前和劉思毅是中央黨校高級班同學這一點,她從沒對任何一位常委說起過,劉思毅調來以後自己也沒說過,因而在常委之中還無人知曉。將目光望向趙慧芝的人都有幾分奇怪——在她之前,還沒有一位常委特別隨意地直呼過劉思毅的名字。畢竟他這一位省委書記才上任三個多月,大家和他的關係並沒磨合到那麼一種程度。 劉思毅也頗感意外。他沒想到趙慧芝會當著全體常委的面叫他「思毅」。那種叫法似乎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 「是嗎?我遲到了,害他著急,他有理由發發牢騷嘛!」——劉思毅說著坐下了,覺得氣氛還是有點兒不夠輕鬆,又說:「我劉某人是越來越不敢發牢騷了,我的秘書小莫同志是越來越不甘不發牢騷了。所以,我活得是越來越不如我的秘書瀟灑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嗎?」 於是眾人又都笑將起來。 小莫在大家的笑聲中紅著臉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離開會議室,將門從外關上了。 而望著趙慧芝的人,便又將目光集中在劉思毅身上了。 這正是劉思毅所要達到的目的。 他覺得那些望著趙慧芝的人的目光中,顯然具有某種研究的意味,他怕趙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來。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長的時候,也每每一廂情願地替她著想多多。 接著他鄭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說他是被家中打來的長途電話拖了十幾分鐘。說夫人也在電話裡向他發了一大通牢騷,抱怨女兒不懂事,抱怨他這個當父親的只顧自己一門心思往上爬,對女兒的人生缺乏責任感,等等,等等…… 他從政多年以來,第一次面對著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說謊。謊話內容是從辦公室往會議室走來時迅速編織的。很尋常的謊話內容,沒有創意可言,缺乏引人入勝的情節。然而也正因為尋常,聽來那麼的樸素,那麼的可信。是那類使人倍生同情的謊言。 劉思毅說時,常委們頻頻點頭,有人還發出輕微的歎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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