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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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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從院子裡回到別墅裡,走向自己的房間時,姨媽在走廊上攔住了她。 姨媽嚴肅地說:「喬喬,你以後不可以再跟喬祺太親密。他不是你的親哥哥,你也不是他的親妹妹。對於你,他只不過是一個比你大十五歲,有恩于你的男人罷了。」 姨媽一說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間。她在自己房間的門前站住,沉思片刻,扭頭又對喬喬說:「我的話,你要記住。我才是最值得你親的親人,這一點你也更應該明白。」 喬喬一頭霧水。她不解姨媽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大哥哥」的態度越來越好,卻要求她與「大哥哥」劃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個起來的是喬喬。她洗漱完畢,和喬祺一塊兒吃過早點,姨媽為她請的英語家教老師就到了,於是開始兩個小時的英語學習。家教老師是位退休了的中學女教師。有一半英國血統的那位美國老太太,在姨媽面前,多次對喬喬的進步極盡誇獎。姨媽一高興,有時就留下她共進午餐。 姨媽愛睡懶覺,起床時往往十點多了。等她出現在一層,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時間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時喬喬和喬祺才算終於有機會第二次面對面地說話了。餐桌是長方形的。姨媽坐一端,喬喬和喬祺坐兩側。如果家教老師也留下了,便坐喬喬旁邊。午餐時姨媽的表現挺活躍,動輒開喬祺的玩笑,還親自為他夾菜。姨媽在午晚兩餐時愛飲少量葡萄酒。喬祺對酒無嗜好,卻似乎具有無窮的酒量。葡萄酒對於他如同飲料。然而他樂於奉陪,自覺地認為那是他責無旁貸之事。午餐後,倘若家教老師在場,三個人就聊天。姨媽回憶她當年在縣劇團的歲月,並問喬祺一些坡底村的風土人情。二人有一個共同的語言,那就是農村。中國的農村。在姨媽的回憶中,她的農村家鄉仿佛變成了令她終生難忘的優美地方。而喬祺有一次則對喬喬說:「你姨媽只撿好的方面講,她撒謊。」喬喬便說:「你別背後說我姨媽撒謊。她懷念家鄉,你得理解。」 該維護姨媽形象的時候,喬喬的立場一點兒也不含糊。 有時三個人能聊到一個多小時那麼久。看出姨媽和「大哥哥」聊得投機了,喬喬就高興。通常她只能充當惟一的也是表現良好的「聽眾」,插不上幾句嘴。 之後喬喬回房睡一會兒午覺。下午她還要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自修別的課程。姨媽要求她報考哥倫比亞大學,不管哪一個院系,總之是哥倫比亞大學。這使喬喬感到壓力巨大。但是她的學習勁頭很高,內心裡特要強。 喬喬回到房間去以後,通常姨媽還會讓喬祺陪她到院子裡去散步。有時喬喬會站在陽臺上看他們一會兒。姨媽一向挽著喬祺的手臂,邊走邊繼續向他講什麼。喬喬覺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們的背影,望去很優雅,很和協,身材很般配。像一對情侶。兩個自己最親的親人關係也那麼親密起來,使那時的喬喬內心裡一片陽光、一片溫馨,無比慶倖、無比安慰。有幾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樣子攙著她的「大哥哥」的並不是姨媽,而是她自己,於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獨自害羞,頰上飛起一片紅暈。 姨媽散過步後,又要睡下午覺了。「大哥哥」沒什麼事可做,就從書房裡取走幾本書,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時,三個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媽也喜歡看起碟來,但需喬喬和喬祺相陪。她喜歡看老電影中的愛情片,那種情節緩慢但卻表演細膩的愛情片。比如《魂斷藍橋》、《翠堤春曉》、《巫山雲》之類。看時特投入,攥著手絹,唏噓有聲。喬喬看過的影片不多。她也覺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動得落淚。喬祺從不言自己不喜歡看。但是他時不時出去吸一支煙。過後三個人談論起來(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會說幾句關於音樂的感受。結果可想而知,令喬喬和姨媽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們要聽的是,您作為一個男人,對於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愛情是怎麼看的!」 有次三個人談論起《海上鋼琴師》時,喬喬姨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喬祺的話,使他對於鋼琴弦能否被彈得產生高熱,以至於燃著捲煙那一細節的質疑吞咽而止。 「有愛情嗎?……對不起,我一點兒沒看到……可能,因為我出去吸煙了吧?……」 喬祺說著站了起來。 「哥,你幹什麼去?坐下陪我們聊會兒嘛!」 喬喬以請求的目光望著他。她覺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們聊,你們接著聊愛情……我到外邊去吸一支煙……」 他卻還是離開了。 喬喬和姨媽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媽說:「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三十好幾還沒談過戀愛了,他對愛情的反應太麻木。」 喬喬嘟噥:「那倒也不見得。他是為我才拖到現在。」 姨媽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別太自作多情了。一個男人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妹妹耽誤愛情這種事兒,只有在小說和電影裡才那樣。」 姨媽說完,擎起高腳杯,緩慢地深飲了一口。 喬喬的臉倏地紅了。她想反駁姨媽一句,張張嘴,沒想出什麼充分的論據,只得充聾作啞。 而在院子裡站在龍爪樹下吸煙的喬祺,正滿腹憂鬱。 他想家了。離開了坡底村那個家,他才明白它對他有多重要。 家裡儲藏著回憶。在那一種回憶中,父親、喬喬、他自己,三位一體的關係如同是黏米粥裡兌蜜,坡底村人認為養人。 而在這裡,每一個過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麼特別值得回憶的片斷了。 但是他又難以撇下喬喬一走了之,內心矛盾極了。 第二天清晨,喬祺跑步回來,在院子裡碰見了喬喬。 她說:「哥,天涼了。別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喬祺的話,說得那麼客氣。 「哥你說!」 喬喬抬起了頭。 「我想咱們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極了!我求你跟你姨媽說說,讓她給我買票,我得走了。」 喬祺摸了她的頭一下,轉身離去。 喬喬呆住了。 儘管分離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還是呆住了。 從小到大,喬喬聽慣了喬祺對她說「哥」怎樣怎樣;「我想……」、「求你」、「我得走了」,這種說法使她難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決意與她分離的時候。不,不是難以接受,簡直是難以承受。 喬喬呆呆地望著他進入別墅,悵然若失…… 「姨媽,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萬別讓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裡空落落的,那你也別指望我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了。」 然而喬喬對姨媽是這麼說的。 午飯時,姨媽問喬祺:「喬喬告訴我,你想走,是嗎?」 喬祺點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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