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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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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沒有?」 喬喬被他捧住著臉頰的頭,勉強點了一下。 …… 喬喬不再到學校裡去上學了。 接下來的日子,喬祺有時帶喬喬到大草甸子四處去玩兒,有時帶她進城去逛。不管多麼難得的演出機會,一概回絕。往年,他是絕不允許喬喬到大草甸子去玩兒的。怕她被蟲叮了,被蛇咬了,掉進水泡裡了,或被什麼古怪之物驚著了嚇著了。現在,喬喬要離開,喬祺希望她對坡底村周圍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釣魚、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鴨蛋……還從村裡牽出一匹馬,讓喬喬坐在身前,和她一塊兒騎著在大草甸子上奔來馳去。那是些喬喬最開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瘋了。而在城裡,則主要帶喬喬看電影,看文藝演出,逛書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東西;或在大街小巷沒有什麼目標地走,就自己所知,給喬喬講點兒或可曰之為「史」的事情……那也是喬喬喜歡的。總之,「大哥哥」整天陪著她玩兒、逛,使她覺得特別滿足,特別快樂。 喬喬的姨媽將出國手續寄來了。 怕誤事,喬祺沒讓她往村裡寄,而是讓她寄給一個朋友。 那天,喬祺將手續從城裡帶回,一進家門就對喬喬大聲說:「小妹,你看!出國手續收到了!」 他儘量顯出高興的樣子。 喬喬卻沒接。 她嘴角微微一動,似乎也想顯出高興的樣子,儘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敗了。 她的雙手一下子捂在臉上,轉身無聲地哭了。喬祺急忙說:「是咱們兩個人的手續啊! 你姨媽果然說話算話。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國了!……」 喬喬這才破涕為笑,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看…… 喬喬的姨媽想得很周到,同時匯來了五千美元。否則,喬祺就得借錢了。五千美元,使兄妹倆顧慮全無,一人一個房間住在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裡,不著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簽證批下來。喬喬的姨媽在信中提了兩點要求:一,不許在國內給喬喬買穿的,她要在美國親自為喬喬買全。二,不許住三星以下的賓館飯店。至於為什麼,沒有說明。兄妹倆經過一番商議,決定遵守第一條,決定對第二條陽奉陰違。 在北京的幾天裡,該參觀之處,該玩兒的地方,喬祺基本上都帶著喬喬去參觀了,去玩兒了。其實也說不清是誰帶了誰了。因為在北京喬祺時常分不清東西南北,暈頭轉向。說是喬喬帶著他四處參觀四處玩兒,反而更符合事實一些。 那幾天裡,喬祺格外高興。他內心裡也每每湧起一陣陣滿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為有喬喬這麼一個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會來到北京呢!來了也捨不得花錢住進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裡呀!更不要說,幾天以後還將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飛機去美國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戲言。對於喬祺似乎具有了「事實勝於雄辯」的意味。 然而也有時候,一片陰霾漫上心頭,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將滿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無法清除。 北京——這是老師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師的小學母校和中學母校啊!還有老師從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師的父母都還健在嗎?倘都健在,他們還會肝腸寸斷地思念起他們的兒子嗎?失去了惟一的兒子以後的晚年,他們又是如何度過的呢?思念起他們的兒子時,他們也會聯想到他們家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女傭的女兒嗎?聯想到她時仍憎恨她嗎?抑或自己們也因當年之事萬分追悔?他們如果知道,他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們又會做何想法呢? 當二人坐在機艙裡,先後系上安全帶後,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動起來。畢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飛機,第一次出國。 喬喬的姨媽家在芝加哥郊區,是一幢前後有院子的三層別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夾道樹牆;後院沒什麼特別美觀之物,無非是近百棵松樹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動物園囚禁猛獸的鐵網籠子,狗窩在舍內。姨媽家養著三條狼犬。那小木屋是養犬人住的。養犬人是一個魁梧的禿頭的中年黑人,樣子挺令人懼怕的,其實心地很善良。他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飼養三條狼犬,訓練它們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後將它們從犬舍裡放出來,自己肩背一支雙筒獵槍,帶著它們在前後院巡邏,保衛別墅,具體說是保衛姨媽的安全。別墅是姨媽的亡夫留給她的遺產之一。一層住著一名廚師、一名女管家、一名女傭。都是中國人。且都是姨媽從家鄉的農村和縣城百裡挑一挑來的。雇他們工錢便宜,也使姨媽覺得可靠。二層空閒著。姨媽獨自住三層。喬喬和喬祺來了以後,喬喬住在三層,房間在姨媽房間的隔壁。所謂姨媽的房間,不僅僅是臥室,還與衛生間、洗浴室、化粧室、健身房和書房、客廳在一起。書房裡的書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媽從未抽下一本看過。她喜歡看的是時尚雜誌和小報,女傭或廚師每天為她從外邊買回來。喬喬的房間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陽臺。喬祺一個人住二層。二層有一間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媽沒在二層看過碟。長久空蕩無人的二屋曾使她心裡害怕,連上下樓梯經過二層時也會加快腳步。喬祺住在二層後,姨媽有次對他說:「喬祺,我覺得我多了一名忠實的保鏢,現在住在這裡的感覺好多了。」 喬喬和喬祺為姨媽寂寞的生活帶來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內容,也為四堵有電網的院牆內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氣。 早上,第一個起來的是喬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來後掃盡院中夜晚落下的葉子,用拖布拖一遍門前臺階,或修剪花木。 姨媽第一次看到時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來當雜役的。」 喬祺說,他總得找點兒什麼事做啊,要不閑得慌。 姨媽笑道:「那我應該付你工錢。」 過後她果真正兒八經地付給喬祺很高的「工錢」。喬祺哪裡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過意不去了嗎?你是喬喬的哥,我是喬喬的姨,那麼我也是你的姨。你別當成是工錢,就當成是姨給你的零用錢嘛!」 姨媽整整大喬祺十歲。她似乎開始喜歡喬祺了。常裝出莊重的樣子跟他開玩笑。他臉一紅,她就欣賞地微笑。 但喬祺從沒跟喬喬的姨媽開過半句玩笑。喬喬曾私下裡批評他在她姨媽面前太拘謹了。 他卻說:「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媽,並不是我的姨媽。」 喬喬說:「你不好意思也當她是你的姨媽,當她是親戚也可以隨便點兒啊!」 喬祺就歎道:「你姨媽是好人,但是她和我這種人太不一樣了啊,叫我怎麼能隨便得起來呢?」 喬喬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呢?大家都是中國人,你和她從小又都是農村的孩子。」 喬祺固執己見地說:「以前是以前。喬喬,我估計你往後也會變的,變得越來越和我不是一樣的人了,越來越和你姨媽是一樣的人了。」 他說得很憂鬱。 喬喬瞪著他說:「往後我會不會變,變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遠是你的妹妹!」 她見喬祺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樓陽臺上的姨媽看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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