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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還能從哪兒來的呢?再天生聰明的一個孩子,上帝也不會在其出生之前就將無窮無盡的故事像印書一樣印在她頭腦裡了。或是喬守義講給她聽的,或是大哥哥喬祺講給她聽的,或是從小人書上看來的。到她小學二年級時,她的喬祺大哥哥已經為她買了幾十本小人書了。而那對於一般農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喬守義和喬祺的點說之下懂得了一個道理——在農村顯擺是招人討厭的。於是她將那些小人書全分給了村裡的孩子們。並且,以後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學時,應該順路接上一個沒有雨具的同學,兩人共撐一把傘了;也不穿著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腳的同學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馬一樣,有時候我們真的不得不承認血統論多多少少是有一點兒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類藝術和人生糅合得難解難分的人。兩代父母雙方面的藝術基因,在她身上形成著一種原始的未經開發後來也一直未經開發自然而然的稟賦。它雖未體現於藝術,卻體現在她後來的人性質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親,那個安徽農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別純情質樸的一面。以及她母親的母親,一個忠心耿耿地為她父親一家做了二十幾年女傭的農村女人那種以善為本,寧天下人負我,我不負任何人的可貴品質。而喬守義父子之對於她,除了給予她充分的飽滿的父愛和兄愛,還告訴了她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喬祺這一方面,為的是對得起老師。在喬守義這一方面,為的是維護「農民」兩個字的名譽。那是他這一個當了三十來年村長的特殊農民的意識本能。他的閱世經驗告訴他,總有一天,不定什麼人,會以什麼樣的一種血緣關係來認喬喬。他希望那時對方們感慨萬千地承認——想不到,一戶農民,將一個當年被拋棄的城市裡的女嬰,變成了一個如此有教養的女人。而不願情況反過來,對方們抱著喬喬哭,邊哭邊說你怎麼被變成了這樣!罪孽呀,這戶農民將鳳種變成了烏鴉!……

  喬喬成長得無憂無慮。她活潑、快樂,性格發展極其自由,未受過任何一種壓抑,終日幸福得像坡底村愛狗的人家所養的小狗。她開心起來依然會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後合的。能感染得別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靜下來,卻又往往如泥捏的一個好看的小人兒。那時喬守義和喬祺都不太敢輕易走到她身旁去,認為那時要干擾了她的安靜簡直是一種大錯。

  一盤火炕,以前是喬守義因為風濕病腰腿疼睡炕頭,喬喬怕熱睡炕尾,喬祺睡炕中。火炕夏天也是要燒的。總之只要開火做飯,煙走炕洞,就實際上等於也燒炕了。自從喬喬大到七歲,喬守義不睡炕頭了,要睡炕中間了。他說總感到心裡有股內火,睡炕頭也覺燥熱了。自然,那是藉口。從而,睡在炕中間的這一位父親,每晚就將兒子和喬喬的褥位隔開了。

  這一天三口人熄燈就寢不一會兒,喬守義發覺喬喬悄沒聲地爬了起來,打算從他身上邁過去。他知道她要怎樣,以批評的語氣說:「嗯!不許再調皮了。都熄燈了,就該好好睡覺嘛!」——一邊說,一邊伸出只手去捉喬喬的手,意欲扯住她,將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實實地睡。卻沒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聽她格格笑著,已然從自己身上邁過去了。

  喬守義只有輕輕歎道:「唉,你呀,你呀,喬喬,都七歲了嘛,得習慣自己睡了嘛!」

  喬喬得逞後,複趴下,嘴貼喬守義的耳朵小聲說:「我想起件事兒,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說完,一條泥鰍似的,哧溜一下鑽入喬祺被窩裡了。

  那一天喬祺乏了,一躺下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喬喬鑽入他被窩他也未醒,喬喬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處撓他的癢。喬祺終於癢醒了,往被窩外推她,還說:「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許煩我!你又不是沒有自己的被窩!」

  喬喬卻將被邊壓在自己身下,雙手揪著被角,賴在他被窩裡。

  喬祺來硬的不行,只得來軟的,央求地嘟噥:「好喬喬,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熱!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煩人的!」

  喬喬就轉過身,也將嘴貼著喬祺耳朵,小聲說:「哥,我有事兒聽你的看法,你不是囑咐我遇到什麼難事兒要虛心聽聽你的看法嗎?」

  喬祺又嘟噥:「不管什麼事兒,明天早上再聽我的看法也不遲。」

  喬喬也又說:「明天早上我要是著急忙慌地去上學,忘了講給你聽是件什麼事兒呢?」

  「那你放學後,我主動問你!」

  「那就晚了,我這一件為難的事兒,一上學就要面對的呀!」

  「那你就快說,說完之後,滾回自己被窩去!」

  「那不行,我說完了,還得聽你的看法呢!你說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窩。」

  「那你快說,快說!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喬喬又撓他癢,聽話聲喬守義感到兒子是真的有點兒生氣了。

  當爸的插言道:「喬喬,乖女兒,要懂事兒,啊?跟你哥說完事兒,就快回到自己被窩睡吧!」

  其實喬喬並不是幹躺著睡不著,於是想鬧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學就將面對,並且必使自己左右為難的事。

  接下來,喬守義更只能隱隱聽到喬喬嘰嘰咕咕的耳語聲了。聽著聽著,他睡著了。

  喬喬說的是這樣一件事兒——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沒上學了,老師猜他是病了,讓喬喬到他家裡去看看實情。喬喬一出現在他家裡,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張起來,暗中向喬喬直擺手。喬喬心裡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著家長逃了三天學。她怕他挨打,對他爸媽撒謊,只說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說說班裡衛生值日的事兒。騙過了對方家長,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後,她逼問他三天沒上學,都幹什麼去了?那男生只得從實招來——他在小泡子邊上撈蝌蚪給小弟弟玩兒時,竟發現了一對兒大水獺!說一隻水獺最少也能賣一百多元,要是一對兒都逮著了,那就等於自己給家裡添了二百幾十元錢啊!

  喬祺說:「小妹,這孩子我認識。他家的日子我瞭解,過得很困難的。二百幾十元,對於任何一戶農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筆錢啊。你想怎麼辦呢小妹?」

  喬喬說:「我讓他明天一定去上學。那我就不向老師報告他是逃學。」

  喬祺問:「那你可對老師怎麼說呢?」

  喬喬說:「我只能替他再對老師撒謊,說他確實病了呀!」

  於是喬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將面對之事,實在是太難為她了。

  結果他困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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