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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開始了,就會連續演奏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內,至少變換一次樂器。有時,幾種樂器輪番變換一遍。而這又往往是他來之前就決定了的。既然來之前就決定了,當服務員姑娘問他「什麼?」時,他則肯定回答的是:「都要」。還是多一個字也不說。古今中外的樂曲他都演奏,有些是客人們熟悉的名曲,有些則是連那些具有專業水平的人也不曾聽過的。現而今,在中國,不,不僅僅是在中國,在全世界的一切舞臺上,已經很少有人再拉手風琴或吹口琴了。小青年們中,已不太有人聽過這兩樣樂器的樂聲了。拉手風琴或吹口琴,似乎已成老電影中的歷史情節了。至於吹簫,太古代了!在擊打樂電子樂流行的這個當代,簡直會給人以恍若隔世的感覺。然而在「伊人酒吧」,卻深受歡迎。到這兒來的人士,不知為什麼,都挺懷舊的……

  喬祺演奏的過程,酒吧裡鴉雀無聲。低聲卿卿我我著的男女,也都停止了甜言蜜語。那過程中也沒有掌聲。倘有新客不合時宜地鼓掌,別人就會輕噓那個人。久而久之,客人們之間就都達成了一種默契——待他站起身來,一總報以掌聲。只要他起身一站,那就意味著「演出到此結束」。倘有人還沒聽夠,請求他再接著演奏,他則會循聲望著請求者清清楚楚地說出兩個字是:「下次。」

  倘請求者繼續請求:「那麼再演奏一曲,就一曲!」

  他說的還是那兩個字:「下次。」

  他望著對方的目光,流露著對人家的請求的無比尊重。甚至,包含著幾分感謝的意味。

  但他那兩字之答的語氣,卻又是那麼的斷然。

  他每次都親自將最後一件樂器放入盒中,接著一步邁下演奏「台」,徑直走到坐過的坐位那兒,先圍上圍脖,然後一邊穿棉衣一邊往外走。如果不是在冬季,坐過的坐位那兒沒有什麼衣物,那麼他便直接往門外走……

  說他演奏樂器那地方是「台」,也誇張了。那不過是一處砌成圓形的,高出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所不同的是,酒吧的地面是大理石的,那個「台」上卻鋪了塊純毛地毯。「台」上惟一的一把椅子,才是專供他坐的。無論酒吧的服務員姑娘,還是客人,誰都知道那把椅子是專供他坐的,從沒人擅自坐過它。倘竟有人不知道這一點,比如第一次到「伊人酒吧」來的人,見沒有椅子可坐了,想要搬那一把椅子的話,服務員小俊或小婉就會阻止道:「對不起,您不能坐這一把椅子。請稍等,我們立刻給您安排一把椅子。」

  酒吧的服務員姑娘們,沒有一個和他多說過什麼別的話。她們背地裡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並且因為他怪,都有幾分怕他。她們並不崇拜他,因為他畢竟不是「星」級和「腕」級的人物。既非「星」,也非「腕」,會演奏再多種樂器,那也是白會!「說到底還是水平低!水平要是高點兒,會一種也能成大師,起碼成為演奏家!」——她們曾如此這般地議論過他。言下之意是,就他那水平,還差的遠哪!在她們看來,他和她們是同一類人,都是老闆娘花錢雇的嘛。只不過他比她們從老闆娘那兒掙的多罷了。究竟多多少,她們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也好,就那麼個讓人難以接近的怪人,隔三差五地來酒吧演奏上那麼一個多小時,要是每月從老闆娘那兒掙的錢是自己的好幾倍,自己內心裡還會不平衡呢!——她們都如是想。

  而他,也從不和她們中誰多搭訕,更從不跟她們中誰拉近乎。

  老闆娘秦岑對他的態度相當冷淡。他來了,她若正巧看見了,也從不打招呼。僅僅是看見了一眼而已。隨之立刻將目光轉移向別處,該親自招待誰接著親自招待誰。他演奏完了,要走了,她也不太關注他,任他自去。在他演奏時,她就誰都不親自招待了。她會斜靠著吧台的柱子,一條手臂平伸在吧臺上,連每一根手指都伸直著,微微仰起下頦,就那種樣子全神貫注地聽。像他全神貫注地演奏一樣。那時有空坐位她也不坐,會一直站著聽完。仿佛寧願站著聽。仿佛聽樂器演奏這一件事,本就是應該站著聽到底的事。一個多小時內,她依柱而立的姿勢從不改變。只有平伸在吧臺上的那條手臂,會放下來,背在身後片刻。那時,即使有熟客進門,即使她看見了,也是從不打招呼的,更不會迎上前去……

  「咱們老闆娘也有點兒怪,既然那麼喜歡聽他演奏,為什麼又對他挺冷淡的呢?為什麼偏不對他親熱點兒呢?……」

  服務員姑娘中,有人曾大惑不解。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老闆娘和他是什麼關係?從法律常識上講,是資方和勞方的關係,是一種雇傭的關係。這永遠都是一種矛盾的關係。矛盾的關係就不能反而變親熱了,變親熱了就必然會節外生枝,必然會使關係變得複雜……」

  她們中也有人誨人不倦……

  客人們也都覺得他有點兒怪。但他們同時又認為,一個人竟會演奏那麼多種樂器,怎麼要求也應該算是一個有音樂才華的人了。其實,在樂器欣賞方面,一般人的耳朵,與具有專業欣賞水平的人的耳朵,是並沒有太懸殊的差異的。前一種耳朵聽起來很糟,後一種耳朵聽起來卻好得不得了的情況,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太多的。前一種耳朵聽起來挺好,後一種耳朵聽起來也好,才是較普遍的情況。客人們對他的演奏水平的評價,基本屬￿後一種情況。卻沒有一位客人當面對他的演奏水平進行過評價。他們都感覺他肯定不願意當面聽到,哪怕是稱讚之詞。客人們中的某些畢竟都不是一般百姓,即使命運落魄,也畢竟曾是文藝那個界的人士。故他們看一個人,就和那些服務員姑娘大不一樣。他們不但公認他是有音樂才華的人,而且認為他是一個懷才不遇的人。一個人既有才華又懷才不遇,那麼他的怪,就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簡直是必然的了。不怪倒是怪事了。

  他們每次對他的演奏報以的掌聲,不無同情的成分。

  他們以為他每次來去匆匆,是因為還要到別的地方去趕場,在同一個夜晚多掙一筆錢……

  「哎,秦岑,你怎麼雇到的他呀?」

  曾有客人這麼問。

  秦岑被問得一愣,但那一愣只是瞬間的事,她隨即鄭重地回答:「網上。」

  「真的?」

  「嗯。」

  「不管你怎麼雇到的他,千萬拴住他。對他這樣的人,應該捨得花錢。『伊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他功不可沒!」

  「明白。」

  問的人,顯然並不太信秦岑的話,卻又沒有什麼懷疑的根據。

  而秦岑當時的回答,竟簡短得那麼像他。一反她一向說話的方式。

  是的,正是他,才是「伊人酒吧」真正的老闆,擁有酒吧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而作為法人代表的秦岑,只不過擁有百分之三十。

  但這還不是關於「伊人酒吧」的秘密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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