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伊人伊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在「伊人酒吧」裡,在即將結束的2003年的每一個日子的晚上,以上諸類人士也輪番出現。落魄者中的某些人,和C大學的某些教授們副教授們博士生碩士生們,漸漸地就熟了,成為朋友了。然而他們的朋友雖然多起來了,卻仍沒有共同做成過一件什麼事。時代不再青睞他們甚至根本不屑於再理睬他們似的狀況,一點兒都沒有改變。他們很羡慕C大學的教授們副教授們,對方們每個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是他們夢寐以求而又祈求不到的。他們中有些人士,每月才僅僅能從單位領取到五六百元基本工資。他們瞻望人生的前景,往往不寒而慄。「伊人酒吧」仿佛是他們的「希望之吧」。他們總是幻想著某一天在那裡終於緊緊抓住了一個什麼機會,於是人生有了全面的改觀。然而他們的幻想又總是歸於破滅。有時候看起來那幻想幾乎就要變成現實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變成。只有靜夜時分想到本市那二十幾萬無業可就,每月只能領取到一百多元最低生活保障費的失業之人時,他們才覺得自己的命運並不算十分可憐……

  在「伊人酒吧」裡還偶爾能看到另外一些人士——老闆娘秦岑總是預先為他們留好了座位。當然是酒吧的最裡邊地方十分寬敞的一隅。他們一邁進酒吧,秦岑就會親自迎上去,笑盈盈地說「張哥來了?」或「李小弟來了?」——而他們一般都只不過點點頭,不說什麼,也不回笑,表情嚴肅地跟隨著秦岑往預留的坐位走。他們絕不會一個人來的。也不會兩個人來。比如跟另一個男人來,或帶一個女子來。是的,不會那樣的。陪他們來的至少是兩個人,比如一男一女。或三個,兩男一女。隨來的女子,又總是有幾分姿色的。他們落座後,秦岑親自為他們服務。他們之間似乎也沒什麼可談的。被秦岑稱做「張哥」或「李小弟」的男人,尤其顯出沉默寡言令人莫測高深的樣子,仿佛十二分不情願來到「伊人酒吧」似的。但他的目光卻並不多麼安分守己,一會兒從這邊掃到那邊,一會兒從那邊掃到這邊。哪邊有如膠似漆耳鬢廝磨的情形,他的目光就更加管束不住了,一遍一遍地直往人家那邊瞟。這點證明,「伊人酒吧」正是他因為平時來得少而又早就想來的地方。

  他們都是那一條街上京劇院前邊那一些單位的人士。而陪他們來的是有求於他們的人。那些單位的頭頭們是一次也沒來過「伊人酒吧」的。來過的都是那些嚴肅單位的小角色。他們角色雖小,由於所在單位特殊,便覺自己們也很特殊了似的。

  「伊人酒吧」,「伊人」在斯,酒在斯,情調在斯,情欲氛圍在斯……

  這種那種嶄新的人際關係在這裡不斷發生、發展,又不斷嬗變,再派生出更多種的人際關係;給只剩下了靠人際關係幻想改變人生狀態的人們,帶來若有若無的極現實又似乎超現實的希望。

  而多少有點兒希望對於寄託希望的人們總比半點兒希望都沒有的好。

  「伊人酒吧」,在路之南,在橋之北;在形形色色的人眼裡,是個時尚的地方;而在秦岑自己眼裡,卻又只不過是她人生的一處碼頭。也許,還是最後的。究竟會不會是最後的,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第二章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它的秘密。

  秘密是每一個人的第二性。

  「伊人酒吧」的秘密,是除了秦岑和一個男人,再就只有她的乾爸乾媽知道的事。

  但他們一向避諱和她談及此事。

  那秘密便是——其實秦岑並非「伊人酒吧」的真正老闆。儘管營業執照上標明著她是法人代表;儘管和工商稅務以及一切監督部門打交道,每次都是秦岑出面。

  但那個男人本身卻不是什麼秘密。

  他公開得一覽無餘。

  因為他就是喬祺。

  他才是「伊人酒吧」幕後的主人。

  秦岑起初是他的雇傭者。就像秦岑以酒吧經理的身份雇傭了小俊和小婉等幾個她很信任的農家姑娘。秦岑後來,不,應該說是現在,已分享了酒吧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麼也可以說,她和喬祺已是股東和控股方的關係了。

  喬祺每次到「伊人酒吧」來時,和別的客人一樣,先在門口站幾秒鐘,四下望望,選擇自己願意坐的地方。除了「台」上那一把椅子,酒吧並沒再為他保留什麼專坐。他選好了坐位,走過去坐下後,便吸一支煙。而且,一向只吸一支。吸罷,無聲地以手勢招過來服務員姑娘,要半杯法國紅葡萄酒或白蘭地。一向,也只飲半杯。他若不以手勢招,服務員姑娘不會主動走過去,任憑他獨自坐在那裡發會兒呆。如果是冬季,飲罷酒,他就會脫棉衣,摘圍脖,都搭在椅背上,然後走上「台」去,坐在那把「專椅」上。這時,又會有服務員姑娘走到「台」前,小聲問他:

  「什麼?」

  每一名服務員姑娘都這麼問,仿佛是他和她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根本無須多問一字,多問一句則顯得她們說廢話似的。

  「大提琴。」

  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如此簡單明白。

  或者:

  「薩克斯。」

  「簫。」

  「手風琴。」

  「口琴。」

  僅回答樂器的名稱,多一個字也不回答。仿佛多回答了一個字,則純粹是一種語言表達能力的欠缺似的。

  於是,他所要的樂器片刻就送到他手中了。

  以上樂器,每一種他都演奏得很好。也許,說演奏得很好,有誇張之嫌。那麼就說每一種樂器他都演奏得挺好吧。經常光顧「伊人酒吧」的人士中,很有幾位是具有樂器演奏方面的專業欣賞水平的人。連他們也都說「挺好」,大約就真的是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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