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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喲,廠長你還想動手打人啊?」那娘們兒故意嚷得讓隔壁聽得見,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並不想出去。

  他自己出去了。

  一車問二車間三車間,全不見個工人的影兒。電鋸停著,一根巨大的圓木夾在鋸上,有些車床卻在轉著。

  他好生納悶兒。順著廠路走,走近廠後門,許多工人在那裡排起了大隊,正買什麼東西。

  賣主站在手推車旁,一邊稱,一邊吆喝:「大家別急,排好隊,一個一個來!這位您看秤星兒,四斤高高的!……」

  他的工人們排得很有秩序,也都排得很有耐性。在廠衛生所給工人們注射免疫針的時候,他才見過工人們的這種秩序和這種耐性。

  他走至跟前一看,手推車上,四隻大柳條筐,兩筐裝的是木耳,另外兩筐空了,顯然已經賣光,只筐底剩些細碎木耳屑。

  新廠長胸中的火氣別提有多大了!他不便立即發作,強按壓住惱怒,抓起一把看了看,不動聲色地問:「什麼價?」

  賣木耳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小精明的漢子,一巴掌打落他抓起的木耳:「別亂抓,要買後邊排隊去!」

  一個工人替那漢子回答:「七元五一斤,十四元兩斤!夠便宜的小姚,你也來兩斤吧!」

  排在後邊的一些工人卻嚷:「嘿,那是哪個小子,後邊排著去!」

  「想加塞兒怎麼著啊?」

  「誰也不許加塞兒,把他拖一邊去!」

  姚守義只裝沒聽見,對那漢子說:「我是廠長……」

  那漢子壓根兒不理他:「廠長也這個價兒!」將一秤盤子木耳,倒人一個工人雙手撐開的塑料袋裡。

  待那漢子再欲給下一個工人稱,姚守義抓住了他的秤桿子:「你從哪兒進來的?」

  「後門兒進來的。」

  新廠長背後的幾個工人笑了,覺著那漢子的話挺有意味兒。

  「誰讓你進來的?」

  「也沒誰不讓我進來啊?」那漢子不耐煩。

  姚守義見他車上還有不少木料,放開他的秤桿兒,拿起一根二寸截而的方子問.「這是什麼?」

  「這是方子啊!」

  姚守義放下二寸的,又拿起一根四寸的問:「這是什麼?」

  「這也是方子啊!」

  「這是什麼?」

  「這是木板唄!」

  「你的?」

  「我看是我們廠裡的。」

  「不錯,是你們廠裡的。」

  「那怎麼在你車上?」

  「這可不是我自己拿的啊,你廠裡一個工人買了我的木耳,錢不夠,差三元多,他就不知從哪兒抱來這些木料,說『頂了吧!』我當時還不樂意呢!你問問你們的工人,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新廠長身後的幾個工人也不耐煩了,七言八語起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做證!」

  「我也做證!」

  「不就這些木料嘛,找什麼茬兒呀!」

  「守義,你不想買辦公室呆著去,你耽誤的可是生產時間!」

  排在後邊的工人中有人吼:「哪個小子在前邊搗蛋呢?滾!」

  於是一個工人將他往一旁推:「守義,去去去,別惹大夥兒不高興!」

  姚守義被推開了。他眼見著買賣繼續進行,不知如何制止才不至於引起眾怒。他忽然覺得,他似乎還一點兒權力都沒有呢!在群眾看來,似乎他姚守義當廠長,和這個一千四五百人的廠沒有廠長是差不多的事兒。

  賣木耳的漢子邊賣邊喊:「大家別急,別急,還按秩序排好。『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哎,別急,急中有錯。咱們把被耽誤的時間奪回來!」

  那賣木耳的漢子的吆喝,對他的群眾的情緒還真起奇妙的作用。

  5

  邢副廠長推著自行車出現,見這場面,仿佛內心被可喜的景象所鼓舞,紅光滿面的臉上現出興高采烈的模樣,大聲說:「呵,買賣興隆啊!小李子,給我帶兩斤,送我家去!」推著自行車從姚守義身旁走過時,又說,「姚廠長,拔牙不?拔牙找我,合同醫院牙科咱們有熟人!」說罷,騙身上車,一路不停按著清脆的鈴聲騎走了。

  姚守義盯著他的背影,恨得緊咬下唇。

  他又湊近手推車,趁那漢子不注意,抓了一把木耳,躲開細看。

  那漢子正賣得順心之至,姚守義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又找什麼彆扭啊!」

  「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姚守義不管那漢子願不願意,扯著那漢子的衣袖,將那漢子扯到了遠處。

  「守義,你小子今天成心掃大傢伙的興是不是?」

  「小姚,你就這麼當官吧,沒你好!」

  「哼,什麼東西!他那是在這兒找當廠長的感覺哪!」

  工人們紛紛喊叫。

  也不知姚守義究竟跟那漢子說了些什麼話,那漢子一走回來,就從車上將那些木料扔下,口中連連說:「不賣啦,不賣啦!……」

  推車便走。

  「嗨,別走,別走!別聽那小子嚇唬你!」

  「老子白排這麼半天隊啦?不許走!」

  工人們不放那漢子走。

  「買賣自由,買賣自由,諸位行個方便!……」那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硬是推車從後門走了。

  群眾憤怒地瞪著姚守義。他從他們的目光中,感到了一種曾有所領教的敵意,這使他聯想起當年給廠裡提意見,反對用木料換大米的事。然而卻並不像當年似的,覺得他們有多麼的可怕。倒覺得他們更像些被大人寵慣壞了的孩子,錯誤地認為大人軟弱可欺,有點不識好歹。

  他對他們說:「上班時間,你們居然擅離職守,在廠裡排起大隊買木耳,老廠長在位,你們敢嗎?」

  他們沉默著,輕蔑地瞪視著他。

  有幾個嘴裡嘟嘟噥噥地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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