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三五三


  夜裡,他醒了,赤裸著身體蹦下床,也不開燈,到客廳裡來找水喝,發現她和衣睡在沙發上。

  「你……你怎麼還是睡在沙發上?」

  她沒有睡,立刻坐起。

  「現在該我睡到床上去了。」

  「又讓我睡沙發?」

  「不。你走。」

  她走入臥室,將他的衣物一件件從臥室內拋在他腳下。

  她堵立在臥室門口,冥冥黑暗中,她枯瘦的身影也是黑的,像站在修道院門洞裡的夜遊的修女。

  「走?……為什麼?……」

  「你應該明白。」

  他有幾分明白了,默默地,一件件地,慢騰騰地穿上他的衣服。

  他連鞋也穿好了之後,卻不走,望著她枯瘦的黑影,期待她打消趕走他的念頭。

  她卻說:「從今天起,我們之間的關係完結了。」

  他向門口走去。

  「我不會散佈那件事。」

  他站住了。

  她又說:「這扇門從今以後再也不對你敞開了。」

  他轉過身,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滯澀地問:「你……真不散佈?」

  「我保證。」

  「別人問起來……我……如何解釋?」

  「隨便。比如可以說我毫無女人味兒,令任何一個男人都難以忍受。」

  「那麼……玉慧……再見了。」

  枯瘦的「修女」身影在冥冥的黑暗中巋然不動。

  馬路對面一幢興建中的大樓,電焊的弧光一閃一閃,給她的影子鑲著閃爍的銀邊。

  她倔傲地沉默著。

  「你真像你裝的那麼堅強麼?」他低聲問。

  她倔傲地沉默著……

  破碎從正中觀察,大抵是而且起碼是雙向的射裂現象。

  一星期後,當年生產建設兵團的營後勤管理員出現在姚玉慧面前。不是首先找到她那老姑娘的心理設防壁壘森嚴的「城堡」,而是首先找到了律師事務所的主任辦公室。

  「教導員,我可被騙慘了!」

  他一開口便說了這麼一句話。像許多當年的北大荒知青見了當年的「頂頭上司」叫「連長」、「指導員」、「營長」一樣,他也仍叫她「教導員」,儘管他的年紀比她大。

  一種沉澱了的習慣。如同獲得了博士學位的人或者當了教授的人見了自己的小學老師仍畢恭畢敬一樣。何況當年的教導員如今仍是個官兒,而當年的營後勤管理員如今卻只不過是一個北大荒的個體農場職工了。他對她那種恭敬尤勝當年幾分。

  15

  「老薑,我求求你別在這兒說,到我家去我再向你解釋吧!」她唯恐他再多說—句話,幾乎是拉扯著心裡有些不明不白的北大荒人離開了辦公室。辦公室裡的兩位年輕姑娘在他們走後猜疑了半天。

  她一路不開口,匆匆地領他走,仿佛領一位陌生人趕火車。

  她不開口,他便也謹慎地沉默著。

  她帶他一進人房間,關上門,將拎包往沙發上一扔,站在他面前說:「老薑,在這兒,你可以往我臉上吐唾沫。可以罵我。可以扇我耳光。」

  「教導員……你……什麼意思啊?……他們騙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他們?……誰們?」

  「還能是誰們?當年我手底下那幾個知青唄!我托運來了十幾麻袋黃豆,還帶來了六百多元錢。想把黃豆賣了,錢湊一起,辦一批服裝倒騰回去,賺筆錢。我得找他們幫忙啊!除了他們,在這城裡我也沒個熟人可找啊!找到了一個,就是營部開『嘎斯六九』的那個關耀文,結果找到了一串兒七八個,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都是當年的北大荒知青。他們說這種事兒找到他們算找對了,不難辦成。教導員你說我要是連他們都信不過的話,在這城裡還有我老薑信得過的人麼?我把黃豆和錢都交給了他們。結果……

  嗨!……「那北大荒人蹲了下去。

  「結果怎樣?」

  「結果他們是串通一氣兒,合夥坑騙我!錢,沒了。黃豆,沒了。再找他們,找不到了!好容易找到一個,一推六二五。說後來就沒插手,找另外幾個去!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不就是幾麻袋黃豆,幾百元錢嘛,就算意思我們哥兒幾個了吧!當年你管理我們管理得夠孫子的,如今孝敬孝敬我們也是應該的!』教導員,我收那十幾麻袋黃豆不容易啊!那是我和小俊她們姐兒幾個的血汗啊!那六百元錢,是小俊準備結婚用的錢哇!」北大荒人傷心地孩子似的哭起來。

  「混……蛋!老薑,你別哭。你找我,是想告他們?我姚玉慧能給你討回個公平的!」

  「不,我不告他們!」他右手擤了一把鼻涕,左手掏手絹,掏遍幾個兜兒,沒掏出條手絹來,只好將鼻涕抹在鞋上,接著說:「教導員,我不告他們。當年我常對他們進行『再教育』,如今想起也覺得挺對不起他們的。在一塊兒十多年,山不親了,水還親不是?鬧到法院,他們更恨我一輩子不是?我找你要向你借點錢,我保證還你!住旅館都沒錢了,被攆出來了!我總得買張火車票才回得去呀!教導員我不說假話,我在火車站蹲了一夜,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說到傷心處,他雙手直拍自己兩腿。好像雞扇翅膀一般。

  「老薑,別急,別急。今天住我這兒,我回家住去。錢我借給你,還不還無所謂。」她將他扶起,推向沙發。待他坐下,給他沏了杯茶,翻出半盒煙遞給他。

  那北大荒人便不再說話,勾著頭,一口緊接一口貪婪地吸煙——樣子真是夠可憐的。大概幾天沒吸一口煙了。

  「老薑,小俊……她……回去了吧?」她站立在他面前,心頭壓著負罪感,低聲問。

  「回哪兒?……」他抬起頭,很奇怪地仰望著她。

  「沒回去?……」她的心不但被負罪感所沉重地壓迫著,而且被一種極大的不安所壓迫著了。

  「她根本就沒離家呀!這次想隨我一塊來,因為家裡活全靠她操持,沒來……」

  「可是……她來過我這裡呀!在我這住了二十多天呢!」

  「不可能!絕對地不可能!」

  「那……那在我這裡住過的……不是小俊?」

  「當然不是!教導員……什麼樣個姑娘啊?」

  於是她向他描述了一番那個曾口口聲聲叫她「大姐」的「小俊」。

  「她拿著我寫給你的信來的呀!」

  「她說她就是小俊?」

  「對啊!我又怎麼能懷疑她不是小俊呢?」

  她找出「小俊」帶來的那封信給他看。

  「這……這信怎麼會落在別人手裡呢?哎呀!八成是李駝背的姑娘吧?她常向小俊打聽你的情況,准是那姑娘!教導員……你也被騙得夠慘的啊!」

  「我也被騙得夠慘的……」與其說回答,莫如說自言自語。

  一種本能的,平素遊弋在潛意識中的,對人的恐懼,漸漸從她心底浮出到她那張毫無女性光彩的臉上。

  他們互相望著,一時無話可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