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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嚴老闆,您這兒坐!」幾個以往常在他的飯館裡吃飯的工人發現了他,客客氣氣地和他打招呼。

  「你靠邊兒站,別礙事!」夥計們猜測到了他是誰,對他反而更不客氣了,甚至可以說懷著某種敵對情緒。

  「怎麼?不歡迎嗎?我又不是來偷菜譜的!」他偏不靠邊兒站。

  「你說話掂量點兒!誰偷誰的菜譜啦?」那個二十六七歲的男夥計,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兇狠地瞪著他。

  「想打架?在這兒打架,吃虧的可不會是我。我不過豁出這身兒衣服,你們的損失可就大了!」他冷笑。

  「你!……你成心找茬兒是不是?老子不怕你這個!」對方瞪著雙牛眼向他走了過來。

  「哎哎哎,二位別這樣,別這樣!有話好說嘛!」那幾個認識他的工人,慌忙起身相勸。

  「你瞧你這把門狗似的德性!你們老闆要是到我那兒吃飯,我的夥計不會這麼對待他!」他在一個工人讓出的座位上坐下,又冷冷地問在座的顧客,「我的兩位廚師都是退休二級,難道做的菜不如這兒味道正?」

  「哪裡哪裡,這兒新開張,不是更需要我們照顧照顧情緒嘛!」

  「嚴老闆,別誤會,千萬別誤會!你那兒他這兒,菜是做得都不錯,價錢是都挺便宜的。我們一三五在你那兒,二四六在他這兒,你看好不好?」

  「那不必!我嚴曉東只照顧別人的情緒,不需要什麼人照顧我的情緒!」用手一指那個瞪著雙血性牛眼的夥計,「聽著,一瓶啤酒,一盤兒牛肚兒,一盤羊肝兒。啤酒要青島簡裝的,不是青島筒裝的甭上!」

  「不侍候你這份兒,你立刻給我出去!」對方好大的脾氣。

  他有些火了,騰地站起。正欲發作,這兒的老闆露面了,卻是三十四五歲一位「阿慶嫂」式的女人。

  「阿慶嫂」不像那些他所熟悉的工人們似的稱他「嚴老闆」(與其說這種稱呼中多的是敬意,莫如說多的是戲意),而稱他「嚴大哥」,使他聽來多出幾許親熱。他心裡很是受用,火氣頓減。「嚴大哥,您擔待點兒,您千萬擔待點兒!那是我大妹夫,他不懂事!您請後頭坐吧!我親自為您服務。啊!」「阿慶嫂」的殷勤和微笑使他發窘:「我不是到你這兒來吃飯的,我到你這兒來吃飯幹嗎?我也不是來找茬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嚴曉東找你的茬兒幹嗎?你說我找你的茬兒幹嗎?我不過就是來看看,既然不歡迎,我走!」

  「嚴大哥,您別走啊,您不能走!您大駕光臨,憋著一肚子氣走了,倒顯得我做得太不合適了!您無論如何得給我個臺階下呀!」

  由不得他自己,他被「阿慶嫂」請到「後頭」去了。他以為「後頭」還有單問,還有雅座,卻沒有。「後頭」分明是家,十三四米的屋,火炕之上搭著二層鋪,家具擺得擠擠插插,火炕上還懸著搖籃,搖籃繩系在二層鋪上。

  「阿慶嫂」陪他進屋後,先推了一下搖籃,然後支開一張小圓桌和一把折疊椅,用衣袖擦了擦椅子,笑盈盈地說:「嚴大哥,您請坐,別見外。」接著,蹲下身從櫃底下拖出一個紙盒箱,連帶著拖出了一雙舊鞋幾隻襪子。她打開紙盒箱,從中取出瓶白酒,往桌上一放,難為情地又說:「我這家也造得太不像樣了,您別見笑!這是起執照時送禮剩下的一瓶『五糧液』。啤酒嘛……沒進到筒裝的青島啤酒,您將就著喝瓶裝的吧!我先給您沏杯茶……」一邊說著話兒,一邊用腳將那雙舊鞋和那幾隻襪子往櫃底下踢。

  「這……這我太打擾了,我得走!」他站起身就欲走。

  「嚴大哥,您看得起我,您就坐著別動!您就這麼走了,我心裡會不安的!」

  他只好又坐下去。

  「我母親前年去世了。我父親是正陽街那家飯館兒的大師傅,去年退休了。跑堂兒的是我倆妹妹和一個妹夫。我主管全面兒!我原先在民辦廠幹活兒,工資低。日子可是真夠難過的!全家一合計,乾脆,騰出住的地方開飯館吧!如今誰不想富起來,甘心過窮日子?這也叫窮則思變嘛,大哥您說是不是?」「阿慶嫂」一邊涮著茶杯,沏茶,斟茶,一邊同他聊。

  「那,你們全家如今就擠在這一間屋裡?」

  「暫時沒法子啊!創業階段,住得窩囊點兒就窩囊點兒唄!」

  「阿慶嫂」樂觀地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他聽見她說:「小妹,叫爸炒幾樣拿手菜,你送進來!」

  他一眼瞥見搖籃在往火炕上滴水,起身看,見孩子醒了,便將孩子從搖籃中抱了出來。

  「阿慶嫂」這時又回到了屋裡。

  他對她說:「孩子尿了。」

  「哎呀,弄髒了你衣服!」她急忙接過孩子,一邊換尿布,一邊說,「嚴大哥,同行是冤家這話不對。我大妹夫是去偷了你們的菜譜,我罵過他好幾遭了,還想當面去向你賠罪來著。可人家告訴我,你這人火暴脾氣,我沒敢主動找你。以後我們的生意,還得請您方方面面的多關照啊!」

  「你丈夫在什麼單位工作?」

  「他呀,遠著呢!在杭州。返城那年,我倆就各奔南北了!他那邊兒也一大家子人口,生活也不輕鬆。」

  「為什麼不往一塊兒調呢?」

  「難呀!咱們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人家,說往一塊兒調就能調到一塊兒呀?他總寫信抱怨我,怕耽誤了給他生兒育女。這不,去年他來住了一陣子,今年開春我就多了這麼個累贅!等我賺下筆大錢,買了房子,就讓他來!如今只要有錢,戶口算什麼?大哥你說是不是?」

  她給孩子換好了尿布,就半坐在炕沿上,當著他的面,解開衣扣,敞開衣襟,暴露出一隻豐滿的乳房奶孩子。

  他不好意思再看著她,轉移目光四處打量。

  她便扭轉了身子。

  她的妹妹端著一盤兒菜邁了進來。白了他一眼,使勁兒把盤子往桌上一放,「哼」了一聲出去了。

  他一時無話可說,搭訕著問:「你當年是兵團的?」

  她瞄了他一眼,點點頭。

  「我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他站了起來,「我看你也真夠不容易的。坦白對你說,我來,是想探探你的實力。」

  她又瞄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幾分疑惑,幾分不安。

  「你放心。」他笑了一下,第一次覺得找到了那種良好的感覺,那種在別人面前仿佛真正是一個強者的良好感覺,他的語氣也就隨之變得相當豪爽,「我是不會把你當成冤家的。如果我想要和你競爭,就一定能擠垮你,你是根本競爭不過我的。我有十四萬元,十四萬元你知道是多少嗎?」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又換一隻乳房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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