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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三


  她又想,看來她是太鍾愛和她有過共同經歷的這一批了。她原以為他們所有的男人過去都曾是男子漢,而今天必定依舊堪稱男子漢;她原以為她們所有的女人過去都曾是可愛的女人,今天必定依舊可愛。正是由於受這種邏輯的支配,她才樂意來和這個劉大文「談戀愛」。事實上她錯了,大錯特錯了。今天,尤其今天,他們那一批之中,某些人身上的劣點和弱點、缺點,從來沒有在日漸向真實向人性轉化的生活中暴露得如此生動,如此鮮明。正像他們那一批中,某些人身上的優點和美點、特點,在今天發揚得無比充分無比光彩奪目。

  應該結束了。她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

  歸根到底,拯救劉大文靈魂的只能是劉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個變成像他這樣的男人從那麼一種虛假涅槃中拖拽出來,是要比愛上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更費精力更費時間的。

  而她的精力和時間對另外的幾百人的切身利益負著義不容辭的重要得多的責任。

  於是她側過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會兒便酣酣實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

  當她醒來時,發現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們分別摟抱著她的兩條胳膊,還在睡。而她記得她是躺在床邊的。她大為詫異,搞不明白「佈局」是在什麼情況改變的。

  她抽出被雯雯摟抱著的胳膊,看了一眼手錶,六點半了。

  「孩子們,該起床了。」

  她觸觸雯雯,又觸觸蕾蕾。她們卻更緊地偎貼向她的身體,她們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無言地向她表達著一種真實的依戀之情。

  她想起昨天晚上和她們捉蟋蟀時,她們對她說的「兩個媽媽」的話,一股柔情充滿心間。

  「孩子們,再不起來,你們上學會遲到的!我數一二三,和阿姨一塊兒起。一、二、三!」

  她們比她更迅速地坐了起來。

  雯雯說:「阿姨,其實我們早醒了!」

  蕾蕾說:「阿姨,我們不過裝作還沒醒的樣子,喜歡和阿姨多躺一會兒!」

  「孩子們,我怎麼睡到你們中間了?」

  她們便調皮地格格笑起來。

  她想像著她們在自己完全睡熟了的情況之下,怎樣將自己從床邊挪到床中間,自己竟全然不知,也笑了起來。

  「你們夜裡沒有聽到……你們爸爸在外屋打老鼠麼?」笑罷,她又有些不安地問。

  「老鼠?自從爸爸撒過了一次藥,我們家裡早沒有老鼠了呀!」

  蕾蕾眨動著大眼睛,肯定地回答。

  「蕾蕾,別說得那麼肯定嘛!」雯雯以大人的口氣教導妹妹,「對自己沒把握的事兒,就不能那麼肯定。咱們在磚瓦堆上捉蟋蟀的時候,有好幾次不是發現老鼠了麼?」

  「那是在外邊呀!」蕾蕾予以反駁。

  「你能保證一隻都沒有從外邊跑進屋裡麼?」雯雯據理力爭。

  「那你夜裡聽到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了麼?」

  「我……」當姐姐的看了徐淑芳一眼,低下頭回答,「沒有。我什麼也沒聽到……」

  她看出,雯雯聽到了。

  她不禁緋紅了臉。

  蕾蕾卻問:「阿姨,你怕老鼠麼?」

  「什麼老鼠不老鼠的,一早晨起來別那麼多廢話!」劉大文在外屋厲聲訓斥。

  蕾蕾將嘴湊近她耳朵,悄悄說:「阿姨你別怕,有我爸爸呢!我爸爸會消滅老鼠的!」

  雯雯一邊穿鞋子,一邊從旁注視著她的臉。在小姑娘的目光中,包容著那麼多發自內心的親愛。

  唉,雯雯,雯雯。你以為你聽到了,你以為你明白,你大概就同時以為我已經等於是你們的媽媽了麼?你還很幼稚噢!那什麼也不等於啊!儘管我喜歡你們。

  她禁不住在雯雯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

  結果引起蕾蕾的嫉妒,也將一邊臉蛋湊向了她,她只好再親蕾

  她拉開窗簾,天格外好,明媚的陽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

  她轉過身,發現雯雯和蕾蕾並坐在床畔,都在默默地似有所問地望著她。

  「你們為什麼這樣望著我?」

  蕾蕾說:「阿姨,你什麼時候和我爸爸結婚呀?」

  雯雯不開口,目光中有著同樣的問號。

  她一時很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蕾蕾,我揍你!」劉大文在外屋吼。

  她朝牆上袁眉的大照片看去——陽光映耀著它。他的「小女孩兒」那永恆的甜美的微笑仿佛對這個已失去了她的家庭仍具有統治的意味。那是美的統治,那是魅力的統治,那是女性的溫良賢慧的品格的統治。

  8

  她對「她」既深懷敬意,亦大不以為然。因為她確信好女人各有其美點。因為她確信自己是一個好女人。不但在男人眼裡是個好女人,在女人眼裡也是個好女人。並且,她確信,一種不尋常的品格,正在自己身上萌生著,形成著。如果「她」仍活著,「她」不過是一個美貌的賢妻良母,而她將會越來越是一個傑出的女性。美貌是逐漸衰老的東西,而品格能使人保持其更長久的魅力。

  是的,是這樣的。她凝視著「她」,驕傲地想。她雖然預見不到自己將做成功些什麼事,但她確信,在她生活道路的前面,肯定有許多事在等待著自己去做。在做成功一件又一件事的同時,她有著充分的信心使自己由一個好女人改變為一個傑出的女人。她不已經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女廠長了麼?她甚至覺得,袁眉那永恆的甜美的微笑中對她或多或少流露出了羡慕和欽佩。

  可劉大文是睜眼瞎,他看不到這一點。這是他的遺憾,不是她的。她只不過替他感到遺憾罷了……

  「雯雯,蕾蕾,走,跟阿姨到外邊洗臉去!」見她們仍那麼出神地望著她,她十分親切地笑了笑,端起臉盆帶領她們走出屋去。

  吃飯時,他照例在桌上多放了一隻碗和一雙筷子。

  雯雯用胳膊肘將那只碗碰掉地上,碎了。

  「你!……」劉大文惱怒地瞪著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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