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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他羞恥地痛苦著。她也在他眼中羞恥地痛苦著。

  這會兒她反倒並不覺得他荒謬可笑,而是覺得他可憐亦可悲了。她不能夠完全從心理上擯除對他的輕蔑,因為他此時此刻仍不完全真實,只有足夠的真切,沒有足以打動她的心靈的真實。

  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不能再真實一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說,徐淑芳,我想的是女人,我想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我想要你。那她會默默在他身邊躺下去,她並不覺得這是一件羞恥的違背常情的事。此時此刻,她也不樂意將這件事和道德兩個字聯在一起。她高興看到他從一種虛假的情感涅槃中突圍,重新成為一個真真實實的男人。如今她頂討厭任何形式的虛假。

  而有一種虛假常人不易識破,它披著真實的仿佛聖潔的值得讚美的外衣在生活中行騙。被它蠱惑的人也往往變得不真實起來,往往不自知自己的虛假。它是鴆毒,是食人罌粟,她憎厭它。而他目前正是沉湎於這種虛假之中的一個男人。她真是又輕蔑他又憐憫他。她以對他的大的憐憫沖淡著對他的幾分輕蔑,唯恐輕蔑在她內心裡轉化為憎惡。

  她撿起了影集:「那麼你需要的不是她?」

  他又用被子蒙上了頭,他又開始低泣。

  你為什麼不明明白白地說?為什麼不?此時此刻你仍不粉碎那戲弄著你的虛假的涅槳,你還要等到哪一天?難道它將你變得還不夠醜陋還不夠愚蠢麼?哪怕你僅僅對我說一個「不」!

  她幾乎惱恨他了。

  她無可奈何地緩緩地站起來,又回到裡屋去了。一會兒,她重歸到他身邊,複在床上坐下。她將懸掛在裡屋的袁眉的那幅年畫般的大照片取了來。她並不嫉妒他的「小女孩兒」。從她開始接觸他那一天,任何時刻都沒有對他的「小女孩兒」產生一絲一毫的嫉妒。只有離死不遠的活人才至於嫉妒死人。恰恰相反,她覺得對袁眉,對雯雯和蕾蕾,她負有著一種責任,一種使命,那就是引導他愛起來。愛的是否自己無關緊要,太無關緊要了。

  即便他如癡如狂地愛上了自己,她也要慎重考慮他適不適合,不,更坦白地講是配不配作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得重新煥發起愛的熱情,愛女人的熱情,愛活的女人的熱情。男人是通過愛女人才愛生活的。女人也一樣。不愛女人的男人和不愛男人的女人,卻硬要說愛生活,那是天大的謊話。那是瞎胡扯。就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而言,大抵如此。

  而這種普通人正常人不可全無的熱情,在他身上已僅剩一點點可憐的渣滓,一點點幾近於徹底冷卻了的沉澱物了,僅剩眼睛裡的那麼一點點。

  她又將被子從他頭上掀開了,向他端舉著他的「小女孩兒」,問:「那麼你需要的是這個了?」

  他奪去了它,然而他並未將它摟抱到被窩裡去。他再次用雙手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她掙了一下,沒掙脫。

  她虔誠地想要幫助他。

  「對我說,你想的不是她!不是你的『小女孩兒』。她已經死了,不是嗎?」

  他又將她那只手放在自己嘴上,貪婪地親吻著。

  「告訴我,你這會兒想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你想將她緊緊擁抱在你懷裡,你想要她對不對?」

  他放開了她的手,卻又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他將她拽倒在自己身上。

  「別這樣,大文。不需要這樣。」

  她想坐起來,可是動不得。

  「劉大文,忘掉她,忘掉你的『小女孩兒』。不幸早已成為過去,你要面對今天的生活。你要收藏起她的照片……」她伏在他身上,注視著他的眼睛低聲說,「你知道我是怎麼做的嗎?我將我丈夫的照片燒了。於是我又獲得了我自己的生活,還有愛的機遇。這和良心無關。如今我想起他的時候,並不悲痛萬分了。死了的已經死了,活著的要努力活得更美好。如果你不能像我那麼做,你也要暫時收藏起她的照片,直至你足以平靜地回想她了再掛。」

  他貪婪地親吻她的胳膊她的頸窩。

  「你要再愛一個女人像愛她一樣!你要重新有一個妻子。雯雯和蕾蕾也要再有一位母親。我知道她們多麼需要一位母親而不是遺像。你要如同原先那麼樂觀地生活。我覺得你的心靈已經被過去的不幸揉搓得皺巴巴的了!這樣不好,很不好。」

  「不!我劉大文永遠只愛她!她仍活在我心裡!」

  他猝然一翻,將她壓在身下。

  「你說謊!」她憤怒了,「這不真實!你需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個你能夠擁抱得住親吻得到的女人!」

  他正在如饑似渴地那樣對待她,而口中卻喃喃著:「不,不,不……」

  她感到了巨大的震驚!

  7

  她覺得他像一個攀登者,帶著一顆孤獨得絕望了的靈魂,牢牢地抓住以往的不幸這條繩索,攀登上了虛假的巔峰。自我欣賞,迷信他的情感無可匹敵,令人讚美。而當真實的光耀逼退了虛假的霧障,他競毫無勇氣從那聳入雲端的巔峰之上跳下來。儘管根本不至於使他粉身碎骨,儘管只要一跳便可證實那巔峰並不比板凳更高,他卻不敢。他怕什麼?究竟怕什麼?他怕一旦跌入現實,將重新負擔起一個男人的種種義務麼?而他的靈魂卻分明早已忍受不住那虛假巔峰之上的寂寥了!此刻他站立在性上,站立在男人的生殖器上。那有多高?

  她對他全然不悟的虛假震驚到了極點,心中湧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厭惡感,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喝:「夠了!」聲音雖然不大,卻也足以使忙手忙腳精神亢奮的他為之一怔,她乘機奮力掙掉他那死沉的軀體,站在床前,理了理頭髮,面對著一臉驚愕、惶惑的他,平靜地說:「一點多了,我困極了,休息吧!」說完撇下他走進了裡屋。

  雯雯和蕾蕾睡得很香,睡眠中仍手握著手。她俯身注視她們——她們那麼相像,都那麼漂亮。她們需要一個能給予她們愛的母親,而他認為她們有一張遺像就足夠了,並且要求她們愛它像愛活人一樣。兒童的心靈怎能夠變得像大人的心靈一樣虛假?真是人性的自虐式的墮落啊!而他在這種靈魂的自虐中,居然體驗著類乎高貴的痛苦之快感。劉大文啊劉大文!

  她思索著躺倒了下去。側耳聆聽,他沒有再哭。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然而她已無法立刻入睡,又開始從一個超脫於自己的角度審查自己的靈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所謂信仰、道德、友誼、愛情、義務、文明等等觀念方面,都曾有過他那麼一種精神殉葬的傾向。為了在精神上達到一種足以自我欣賞的完成,而在靈魂上虐待自己,在人性上作踐自己。

  把一種東西推向距人性遙遠的極致,對之膜拜頂禮,全不顧惜自己生命的白白的鋪張和耗損,從而能在荒謬之中維持心理的虛假平衡。她的心靈有過如此的歷程,他們整整這一代人都在種種虛假的觀念之中跋涉過,那是一批形形色色的聖徒在食人間煙火的塵世的可悲可歎的跋涉。抵禦人性仿佛抵禦魔鬼的誘惑,那是時代這位傳教士的虛假功績。像某個肉類加工廠出產的鐵盒罐頭,同樣都有著凸起或凹人的機壓商標。他們的精神殉葬傾向過去幾乎一致地體現在主義信仰和政治熱情方面。

  而如今它在他們這整整一代人內心裡分化,但它的幽靈卻繼續在不同的方面醃制著他們當中某些人的心靈。使有些人的心靈糖分過多,使有些人的心靈酸性過多,使有些人的心靈鹼性過多。使這個劉大文在情愛方面變得迂腐透頂,渾身散發出虛假觀念的腐敗餿味兒。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有些人身上的機壓印痕早已被生活磨平,而有些身上的機壓印痕仍那麼清晰,使接近他們的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暗暗慶倖自己從身上抖落了許多時代的塵土,使她得以變換一種角度領略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意義。

  一個影子踱進了屋裡,那是他。他借著透過窗簾的微弱月光,將他的「小女孩兒」的照片掛到了牆上。之後,他坐在沙發上吸煙。

  煙頭的火蒂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他吸完一支,又吸一支。

  她屏息斂氣,裝睡。

  他吸完第二支,向床前走來。他站在床前,注視著她。儘管她閉著眼睛,但知道他在注視著她。她感覺到他的一隻手在她頸子上畏縮地撫摸一下,立刻膽怯地收回去了。

  過了許久她才緩緩睜開眼睛,他已不在床前了。

  她聽到了一聲喟歎,從外屋傳來,像一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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