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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曲副廠長人人都怕。她甚至不許姑娘們一邊幹活兒一邊兒說笑。但是生產情況示意圖上一度低落下去的紅箭頭揚了起來,她曾擔心不能如期完成的幾份合同,提前完成了……

  最近她在全廠大會上宣佈,年終每人可望浮動一級至一級半工資。

  姑娘們大鼓其掌。她們第一愛美,第二愛錢。覺得這兩樣都不算缺少的時候,就熱烈地愛生活。她們普遍還處在會被男人們所喜歡卻並不怎麼急需嫁給他們的年齡。

  但她已經開始為她們籌建另一幢職工宿舍樓了。

  「廠長,花瓶該換水了!」

  不知何時,老鄭師傅已進入了辦公室,給她送來了一束絳紫色的菊花。

  這老秋翁似的老頭兒,堪稱廠裡的老花王,春夏秋三季,辛辛勤勤地用各種花將廠院裝點得如同花園一般。擺在她辦公桌上的那只花瓶裡,除了冬季,總有鮮花插著。

  她感激地對老頭兒說:「鄭師傅,多虧了您,咱們百花玩具廠才名副其實啊!」

  老頭兒卻道:「話不好這麼說,是先有咱百花玩具廠,後有我這愛花的老秋翁,對不對?」

  老頭兒拿著花瓶出去替她換新水,回到辦公室後又說:「廠長,今年冬天,我想在廠裡搞些冰雕。我就煩冬天。一入冬,這廠院裡就沒什麼好看的啦!搞些冰雕也算有點兒景致啊!」

  「行!你看著搞。我批錢給你!」

  「不用花錢。每個生產班組搞一個,姑娘們准樂意。春節時,咱們再來一次評比,讓工會發點獎品什麼的,豈不是人人高興的事兒!」

  「鄭師傅,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怎麼辦我都支持!」

  老頭兒今年六十七了。按廠裡的規定,是早該退休的年齡了。

  可老頭不願退,她也絕不想逼著他退休。她挺捨不得他離開廠。

  她愛每一個愛廠的人。她覺得老頭兒仿佛是廠的靈魂,是花的靈魂,仿佛只有經老頭兒的手栽種培養,滿廠院各種各樣的花才能在春夏秋三季常開不敗,美觀無比似的。

  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

  她抓起聽筒,聽出是她的小偉的聲音:「嫂子,小梅生了!」

  「男孩女孩?」一陣喜悅湧上她心頭。

  「男孩……」

  「……」她一時卻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小梅請你給孩子起名……」

  「……」

  「我也這麼想……」

  「好……」

  他那端一陣沉默。

  「我……一定給孩子起個……使小梅……使你們滿意的名……」

  他那端仍沉默著。

  她又不知再說什麼了。

  「喂……喂……」

  他已掛斷了電話。

  她緩緩放下了話筒。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他和她的妹妹小梅的結婚照。

  「廠長,什麼人讓你給孩子起名啊?」

  老鄭師傅輕輕將花瓶放在原處。

  「我妹妹……」

  「小梅呀,我道是誰呢?生了個小子還是丫頭?」

  「小子……」

  「聽說她丈夫姓郭不是?」

  老頭兒並不知道她的妹夫也是她的小叔子。

  「姓郭……」

  「姓郭可不太好起名。你還真得想一想呢!」

  「是啊,得想一想……」

  「張王李趙,周吳陳楊,這些常姓都好起,姓郭麼……我也幫你琢磨琢磨……」

  老頭兒自言自語著走了出去。

  她呆呆站立了幾秒鐘。目光繼續瞧著玻璃板下那張六寸的結婚照片。後來她坐到了椅子上,拉開抽屜,拿出了那盒法國坤煙,煙盒裡只剩下了一支煙,一支絳紫色的。與花瓶裡的菊花顏色深淺相同的一支。她已將它夾在指間了,並且拿起了火柴,卻不知為什麼,沒吸它,又放回到煙盒裡了,煙盒也又放回到抽屜裡了。她推上了抽屜,目光移向了那束絳紫色的菊花。其時滿院怒放著絳紫色的那種花朵不大的菊花,老鄭頭既是用花更是用色彩裝點著工廠的院子。他不喜歡紛雜的色彩。在某一個月份,他只讓廠院裡開滿一種色彩的花。有時是桃紅色,有時是潔白色,有時是豔粉色……

  而去年這個時候,滿廠怒放的則是同一品種的金黃色的菊花。

  13

  去年這個時候,一度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的妹妹——既不同胞亦不同父亦不同母的那個妹妹,有一天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實際上她們沒有半點兒血緣關係。她姓她自己父親的姓,妹妹姓妹妹自己的父親的姓——裴。少有的一個姓。完全是因為一個死了妻子的男人和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耐不得床笫寂寞的倉促的結合,使姓徐的她成了一個姓裴的姑娘的姐姐。而後來生活證明父親和繼母的結合是很大的一個錯誤。夜晚他們在床上言歸於好,天一亮剛剛起床他們往往便開始爭吵。她甚至常這樣想,父親的早故對父親是幸事,與繼母那樣一個女人白頭到老才是父親的大不幸。繼母的兇悍和刁鑽使她至今回憶起來仍不寒而慄。

  但當站在她面前的「妹妹」叫她「姐姐」的時候,她以擁抱代替了怨恨。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叫她「姐姐」了,她實際擁抱的是一個久違了的自我。而在她的心靈的深處,「姐姐」二字比其他的稱謂更能喚起她的女性意識。她抗拒不了被一切年齡小於自己的男人或女人視為「姐姐」的誘惑;她在這種時刻變得尤為心腸綿軟。

  妹妹的第二句話卻是——「我離婚了……」

  「我們沒有孩子,但那不是我的錯……醫生認為是他不行……可他打我……他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相信,我是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

  「原來……這樣……姐姐能幫你什麼忙呢?……」

  「我不願在我那個廠呆下去了……都離了……他卻又整天糾纏我……我丟不起那份兒人了!姐,讓我到你這廠吧!我一定好好當個工人。姐,你是廠長,全憑你一句話了……」

  妹妹說著,就伏在她的辦公桌上哭了。

  「媽媽呢?……她一點兒都不管你的事兒?……」

  「她死了……」

  「死了?……」

  「死三年了……癌……那個家我也回不去了……歸媽那個男人了……我如今連個能安身的窩都沒有了……」

  從那一天開始,她向這樣一個妹妹展開了她的羽翼……

  而妹妹便成了她新搬入不久的那兩室一廳的家以及一切家物的第二位主人,與她享有絕對平等的主人的權力……

  一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妹妹在吃晚飯的時候突然說:「姐,你又得給我做主了……」

  「什麼事啊……」她放下了飯碗,疑惑地反問。被沒頭沒腦的話搞得一片糊塗。

  「我相中一個人了!」

  「那也不是我能給你做得了主的事兒啊!誰?」

  「小偉……」

  「小偉?哪兒的?」

  「姐,看你嘛!成心裝不明白!還能有哪個小偉?就是郭立偉唄!」

  「他?……」

  她愣愣地盯著妹妹的臉,許久沒說話,如同盯著一個敢於當眾冒犯她的人,如同盯著一個要對她進行掠奪的人。她那種表情,仿佛立刻會將妹妹趕出去似的。

  妹妹也不由得忐忑地放下了碗……

  桌上的電話鈴又響了。

  老鄭師傅通告——來了一位美籍華人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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