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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聽著,今後要將我當成你一個姐姐看待!不管你心裡喜歡不喜歡的!記住了?」

  「記住了……」

  「聽說你有個挺不錯的女朋友,吹了?」

  「沒吹……好著呢……」

  「二十六了,也到結婚年齡了。為什麼不結婚?你這樣的就該有個厲害老婆管著……」

  「是……廠長……我們沒房子……」

  「那你就給我結婚!先租房子!每月三十元以內,隨便你租什麼樣的!廠裡給你報銷二十元。」

  那小夥子又高興地笑了。

  「我警告你,再對我無禮,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連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不久小李便結婚了,他老婆跟他是同行。後來甘願不開車,調到廠裡來了。宿舍樓一蓋起,兩口子首先分到了房子。她和小李那次談話,卻被秘書偷聽,傳得全廠人人皆知。直到現在,姑娘們仍愛拿他老婆開玩笑:「單姐,咱們廠長坐車時的人身安全與否,可得仰仗你調教丈夫的本領啦!」而那新媳婦也是個愛鬧的,常常聽天由命地說:「咱們廠長比我會調教他!大不了再往他頭上來一鞋跟唄!……」

  「您又錯了。」她冷冷地對眼前這位已被她宣佈開除了的小科長說:「這件事對於我不是醜聞,而是廠長逸事。小李和你不一樣。他是透明的瓶子,你是塗了漆的罐子。對他只需要調教,對你則需要防備。我厭惡你這樣的人像厭惡毛毛蟲。」

  秘書引著三位姑娘走入了辦公室,她們一見他也在,一個個顯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交給你們一項任務。」她說:「必須高標準高質量地完成——在半個小時內,監督這個被開除的才子離開我們廠。除了他自己的東西,廠裡的一針一線也不許他裹走。可以借給他一輛手推車用,但過了馬路你們就得把車推回來!去吧!」

  他出去時仇恨地瞪了她一眼,說:「你會後悔的!」

  而她卻說:「記住我的臨別贈言——請神容易,送神更容易。」

  半個小時之後,她站在窗前,望見他在前推著手推車,像個收破爛的,車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他的一切東西。而小鄭等三個姑娘,又像隨從又像押解似的跟在其後。

  他那模樣,像一隻被扭斷了膀子的鵝。

  他推著手推車出了廠門,過了馬路,她們便將車上的東西,如同卸沙土一般,卸在馬路旁,看也不看他一眼,推起車便往回走……

  她臉上浮現出了極其輕蔑的冷笑。

  只是輕蔑而已。跟這樣的對手較量,她沒多大情緒。這不是較量。在她,這僅僅是對一個又年輕又危險的人的一次玩鬧式的教訓而已。誰叫他玩生活呢?……

  生活不是軟弱可欺的姑娘,生活無論怎麼樣進行都不是可以讓人玩的。使他記住這一次教訓是必要的。正因為他那麼年輕……

  如今,小鄭被她提拔為設計科長了。這姑娘沒文憑,但是對工作有熱情,有責任感,愛廠如家。

  愛廠如家麼?一九八六年,中國還有這樣的人存在麼?當然!愛廠如家的人是所謂工廠的特殊的「創造」。他們不產生在「流水線」上,產生在工廠的良心之中。而所謂工廠,其區別不僅僅在於規模大小和管理水平,更在於有良心或者沒良心。

  百花玩具廠廠長深知軟性管理、企業文化的重要性。

  如今,曲秀娟被她「三顧茅廬」請來當了生產副廠長。

  曲秀娟上任的第一天鄭重地對她說:「你得給我實權。不給我實權,我還是不幹。」

  她也鄭重地問:「你要多大的權?」

  「既然讓我當生產副廠長,一切生產方面的權力都歸我。你下生產指示,我保質保量完成生產任務。至於我怎麼完成,你不得干預。」

  「這正是我所希望於你的嘛!」

  「我試著當好副廠長,你試著愛上劉大文。我當不好副廠長我滾蛋,你愛不上劉大文你另擇良婿。」

  「那好,咱們一言為定。」

  於是她們像小孩子似的「三擊掌」……

  由於馬嬸的死,使她想到了當年和她一起幹過活的那些老的醜的女人們。她和馬嬸在這個地方立穩事業的腳跟之後,那些老的醜的女人們,曾來找過她和馬嬸,要求成為這個廠的第一批職工。她拒絕了她們的要求。馬嬸和她們是有著深厚感情的,她們動員了馬嬸說服她。馬嬸千說萬說,竟沒有說服得了她。最後馬嬸譴責她:「淑芳你真狠得下心,連我的面子都不給!」

  是的,她當年是狠下心來創業的。她不想當一位養老院院長。

  12

  因為誰也不會給她一分錢的社會福利基金。她招收的第一批職工,是五十名待業的姑娘。因為這樣可以不交所得稅。在那段最初的艱難的日子裡,她只講實利,不講良心……

  中秋節那一天,她讓工會買了十幾份禮物,用一整天的時間,拉上曲秀娟陪同自己,坐著廠裡的小麵包車,挨家挨戶去看望當年和她一起幹過活的那些老的醜的女人們。她們有的已經死了,沒死的更老了。她向十幾位老太太補發了蓋有百花玩具廠鮮紅大印的退休職工證書,補發了幾年來的退休金。答應她們,在本廠以後招收工人時,優先考慮她們的子女。

  那些老太太們啊,那些被社會淘汰回家了,被家庭推到生活的似乎完全多餘的角落裡的老太太們啊,沒有一個不拽住她手哭的,哭得她難過極了。她明白了,那一時刻她才明白,她送給她們的,不唯是退休證和退休金,還送給了她們一種她們從來不敢奢望的榮譽,還扶起了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

  她對她們說:「從今以後,每逢年節,咱們廠都會派人來看望你們。你們無論在社會上,或者在家裡受了什麼委屈,廠裡都會出面給你們做主!」

  「淑芳,你心腸真好!」回廠的路上,曲秀娟在車內說了這麼一句。

  一句話,將她說得伏在曲秀娟肩頭流淚了。

  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眼淚,她對曲秀娟說:「秀娟,我真希望百花玩具廠將來能發展成一個大企業!擁有千萬元萬萬元的資金。一個工廠的良心不是一句空話,缺少資金的工廠就一定對工人缺少良心;沒有資金的工廠就一定對工人沒良心可講。虧損的工廠就一定在良心方面虧損于工人!你可要全力以赴幫我啊!這幾年我太累了,真的!當一個有良心的廠長,比當一個沒良心的廠長難多了!……」

  曲秀娟問:「你和馬嬸之間有句話,怎麼說的?」

  「同舟共濟……」

  曲秀娟便緊緊握住了她一隻手:「你掌舵,我劃槳。我和你之間也是這話——同舟共濟!你一個人,又唱紅臉兒,又唱白臉兒,太難為你了!今後你唱好紅臉兒,我唱好白臉兒,我比你心腸硬。」她說:「那不公平。遭人恨的事兒不能只叫你一個人去做啊!」

  曲秀娟說:「不遭人恨不等於就是長久受擁護。漲工資,謀福利,都得靠錢。生產副廠長不就是應該為工廠賺大錢的人麼?那時候感激我的人准比感激你的人還要多!你以為我唱白臉兒是比你傻呀?」

  一番話,又將她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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