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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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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廠長也不叫。說著就從首飾盒裡取出那條金項鍊,走到她跟前,輕佻地要親自給她戴上。 她正色道:「你想幹什麼?」 他笑嘻嘻地說:「我愛你。」 她說:「如果這意味著你想和我結婚,我可以考慮。儘管我比你大整整十歲,你若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他不知說什麼好了。 「僅僅是想和我睡覺?我不是一個很正統的女人。原先是,現在不是了。我承認我也需要和男人睡覺,但不是你這樣的男人。我還不習慣被自己的下屬輕易睡覺,一條金項鍊不會使我養成這樣的習慣,你那張臉也不會。」 「我知道你喜歡跟什麼樣的男人睡覺。我跟蹤過你……難道我不如一個跛足的男人?……」 沒等他說完,一記耳光使他閉上了嘴。 「聽著,我跟什麼樣的男人睡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們這個廠制定的對廠長的監督條例之中,不包括這一點。從今以後,不談工作,不許你再隨便邁入我的辦公室!更不許你出現在這兒。對於你,我只在辦公室裡辦公!現在你給我滾。」 他「滾」得很帥。卑恭地將頭一低,為了能夠矜傲地一揚。一低一揚之間,彼得式長髮飄逸得馬鬃似的,在空中甩了一道大寫意的弧。 然而那一次她原諒了他。 第二天她親自將他「請」到辦公室,對他說:「昨天晚上的事,你只當沒有發生過吧!我也絕不會記著。希望你為這個廠施展你的才幹,我期待著。如果你不辜負這種期待,我和全廠的每一個人都將感激你!」 不久他將一份新產品圖樣呈送給她過目。她十分高興,著實鼓勵了他一番。雖然她當時便斷定,那沒有多大投產的價值,但她沒說出來,還是同意了投產。小批量產品的市場試銷狀況,證實她的判斷並不錯,沒有為廠裡創造什麼利潤。而他背後散佈,她是存心壓制他的才幹。 「我看你弄來的那個小科長,不是個好東西!整天專圍著漂亮姑娘轉,還講你壞話!」 馬嬸曾這麼對她說過。 而她只是笑笑。 至今,設計科設計出了六類暢銷的新產品,已為全廠創造了四百七十四萬元利潤。但他本人卻再沒有拿出過第二張圖樣…… 接著是小鄭懷孕的事…… 那長得十分標緻的具有一種古典仕女美的姑娘,在半月前的一個晚上輕輕敲開了她的房門,使她特別驚訝。 「下班這麼久,你怎麼還沒回家?」 「廠長,我……」 姑娘的睫毛一撲閃,眼中滾落了兩滴淚。 待她將房門關上,姑娘雙手掩面,悽楚地說:「廠長,我懷孕了……」 「你……懷孕了?……跟誰?……」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廠長,我不願告訴您……」 「那你找我幹什麼?……」 「可我不能沒結婚就生孩子呀!我怕……一個人到醫院去做手術……可我實在想不出……誰肯陪我去……」 「幾個月了?……」 「三個月了……」 她親自陪小鄭到醫院去做手術。她親自開了一張廠裡的證明信,證明那姑娘「已婚」。因為她知道那姑娘怕的絕不是簡單的手術。 「沒結婚吧?」術前照例進行的詢問,但醫生那非常肯定的問話,包含有毫不掩飾的冷嘲熱諷的意味。表明著對這類褻瀆婚姻法的手術已多麼厭煩。 「結婚了。」 她替垂下頭去的小鄭回答。 「結婚了?她才多大?」 「她不小了。二十了。」 她替小鄭多說了一歲,同時將那份證明從兜裡掏出來,展開後放在醫生面前。 醫生向那份證明溜了一眼,見並無什麼破綻,仍懷疑地問:「她自己為什麼不回答?啞巴?」 她有點討厭那醫生了,冷冷地說:「她太膽怯,怕這種地方。」 「你是她什麼人?姐姐?」 「不,您猜錯了,我是她的廠長。」 她又掏出自己的工作證,放在醫生面前。 那醫生還真拿起她的工作證仔細看了看,那樣子不像是幹醫生這一行的,而像是位負責的海關檢查員。 「初孕?」 「是的。」 「既然已婚,而且初孕,為什麼非要刮掉呢?」 「為了計劃生育。」 「那為什麼不採取避孕措施!」 醫生競很惱火起來。 「醫生,您不必惱火。每個人在許多方面都犯過疏忽的錯誤,包括您和我。」她收回了她的工作證之後,又說:「她的疏忽我看不會造成多麼可怕的後果,而她的膽怯我看是有幾分道理的。」 醫生聽出了她的回答帶有明顯的挖苦成分,心中雖然有氣,卻再也不想說什麼了。 而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很有耐性地等待小鄭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反復問自己:我究竟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地庇護這姑娘的自尊心在這種地方不受到絲毫傷害呢?為什麼?僅僅因為我很喜歡她麼?是的,她很喜歡小鄭。喜歡小鄭那種俊俏的古典仕女的模樣,喜歡小鄭文文靜靜的性格。 那姑娘的父母都在廢品收購站工作,他們卻創造了一件美輪美奐的精品。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也許更是他們唯一的驕傲。他們並未寵愛壞了她,她不但外表是個文文靜靜的姑娘,本質上也是個又安分又單純的姑娘,並且很聰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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