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二九九


  上等料子的一套西服,洋煙,昨天腳上還是一雙黑色皮鞋,今天腳上換了雙棕色皮鞋,他腳上似乎入廠後就沒穿過太舊的鞋,每月三百元把他這個年輕的單身漢養得挺寬綽。他不愧是「工藝美院」畢業的,很注意色彩對比在衣著方面的效果。

  她仍坐在她辦公桌後那把木椅上,隔四五米遠望著他,賞識地說:「你今天的確應該穿一雙棕色皮鞋,因為你今天穿的這一套西服是蒼花色的。」

  他晃了晃蹺起的那只腳,說:「先鋒鞋店買的。」

  那是最有名的一家鞋店。她說:「我腳上穿的這雙皮鞋也是在那兒買的,不過我三年內只買了兩雙。您人廠半年來買了幾雙皮鞋?」

  「你找我來就是談這個?」

  蹺起的腳仍悠然地晃著。

  「不,」她微笑了一下,「這是題外話。您不願回答可以不回答。」

  「那麼我不回答。」

  「設計科天天和油彩打交道,您連您那雙手都沒粘上點兒顏色,有什麼好經驗麼?」

  「你是在批評我嗎?難怪還吩咐秘書守在門外!」

  由「您」而「你」,在他是由禮貌的輕蔑而無禮的輕蔑。

  「批評您犯不上讓秘書坐在門外看《青年一代》。」她也拉開抽屜取出了一盒進口坤煙,那是前不久與廣州一家兒童商店簽訂合同時,對方送給她的。帶過濾嘴兒,細而長,二十支二十種顏色,只剩半盒了。她彈出一支褐色的。有一次她聽到姑娘們在聊天時說,褐色代表決裂。點燃後,她優雅地吸了一口,接著說:「也是題外話。您不願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廠長,也許……別人對您說我什麼壞話了吧?……」

  「你」又變成了「您」。

  他似乎感到了氣氛太不對勁兒,顯得有幾分心虛起來。而他那張又年輕又英俊的臉,這時就仿佛從白皙的腦皮下滲透出了一種委瑣,好比從白書皮後能隱約看到一本書模糊的封面圖案。

  「不,您大可不必懷疑有誰對我說了您什麼壞話。姑娘們在我面前談到您的時候,大多數是崇拜和傾慕的,您自己當然更知道,您對她們是多麼具有吸引力。因為您是我們廠目前唯一的一名大學生,又是搞藝術設計的,又是全廠工資最高的人,比我這個廠長還高二十元。我們談話的正題是——您一定對我寫的那篇悼詞有什麼見教吧?我願當面洗耳恭聽……」

  「這……沒有,沒有……寫得很感動人,樸實無華……那是我所聽到過的最出色的一篇悼詞……」

  他那只蹺起的腳虔誠地停止了晃動。

  「是這樣嗎?」

  「正是這樣。」

  很肯定的回答,很真摯的模樣。

  「謝謝您的誇獎。您……不想也問問我,對您寄到報社那封匿名的批評信有何看法嗎?我應該也給您一次表示虛心的機會呀,是不是?……」

  那只蹺起的腳放落到地上了。

  「不願意問?」

  「……」

  「那麼讓我坦率地告訴您我的看法——您是個卑鄙的人。」

  「……」

  他那張白皙的臉頓時變得像豬肝一樣。

  「在追悼會上,您不是也落淚了嗎?怎麼解釋?鱷魚的眼淚?」

  「媽的,他們……到底出賣了我……」

  他狼狽地嘟噥。他那張英俊的臉,像被火烤軟了的塑料面具,扭歪了,走形了,醜了。

  「怎麼能說是人家出賣了您呢?明明是您用謊言欺騙了報社嘛!」

  「你……廠長……您……您要把我怎麼樣?……」

  「別激動,坐下,坐下。該激動是我,您看我都一點兒也不激動。我保證,絕不向全廠公佈這件事。如果我向全廠公佈了,您會想像得到,群眾的情緒意味著什麼。您的漂亮面孔也幫不了您的忙……」

  他遲疑地又坐了下去。

  她不再看他,瞧著手中的煙,若有所思地吸著。

  「廠長,您原諒我這一次吧……我……我一時感情用事……」

  原諒?不!她在他身上浪費的已經夠多的了。

  他剛人廠的那些日子裡,處處對她多麼尊敬多麼親近呀!騙取了她對他發自內心的喜愛。每天中午他都要主動替她打飯,端到她的廠長辦公室來,陪她一塊兒吃。他不知從誰那裡瞭解到,她非常喜歡精巧的工藝品,就經常暗地裡送給她工藝品商店銷售的新穎好玩的一些個小東西。可是後來她漸漸對他警惕起來,因為她以女人的敏感有所覺察,他對她的尊敬是不真實的,他對她的親近是另有圖謀的。討好並非最終願望,最終願望是誘惑的成功。

  9

  以一個二十四歲男人的風流倜儻的英俊外表征服一個三十四歲的獨身女廠長的心智,在這年輕人的動機的背後,蟄伏著一種什麼目的呢?僅僅是目前某些像他一樣的小夥子們所普遍具有的征服欲麼?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覺得要認清他,遠比認清廠裡的任何一個姑娘的本質難。作為一個女人的心智,包括肉體,她不認為被他這樣一個具有吸引力的小夥子所征服,是多麼了不得、多麼恥辱的事,但作為一個女廠長的心智,如果被這樣的一個小夥子所迷亂,那是後患無窮的。她不允許自己對於他只是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女廠長。

  她開始疏遠他。使他不能在每次跨進她的辦公室的時候,得寸進尺地以為也等於跨進了一個獨身女人的臥室。

  然而他並未放棄他似乎穩操勝券的這一場「戰鬥」。他仿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有一天下班後,他又來到了她的宿舍。他和她住在同一層樓,對門。僅僅因為這一點,她才多少次容忍他侵佔她的時間,破壞她所需要的安寧。

  「我給你買了一條金項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