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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13

  第三個五分鐘裡,她自己也變得像那些惡作劇的孩子們一樣不安分了。她也開始橫衝直撞起來。她那種橫衝直撞帶著一股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蠻勁兒。那些欺弱怕強的調皮的孩子們紛紛回避著她了。那些在遊藝的時候也儘量不失文雅或儘量裝出文雅模樣的姑娘們,也紛紛回避著她了,如同貴婦淑女們回避不拘禮節的吉卜賽人。孩子們和姑娘們分明都有點兒怕她了。

  由怕人而使人怕,這使她內心裡特別高興。她簡直有點得意忘形,如入無人之境。多少年來,不,十幾年來,不,也許還要長久,也許從她的童年時起幼年時起,就被生活被周圍的環境被自己對自己合乎種種規範的要求壓制得幾乎徹底泯滅了的,不甘羈絆的天性,在她三十歲的時候,在生平第一次遊藝的碰碰車場上,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解放。

  遊藝場外的郭立偉驚異地望著自己的嫂子。他覺得這個自己以為很熟悉的女人身上放射出了奇妙的光彩。她一反常態,不復是一個嫺靜的,循規蹈矩的,被憂鬱愁苦所沉重壓迫著的女人了。

  她駕駛著碰碰車的姿勢何等的瀟灑!她眼睛裡閃耀著睥睨一切的目光!她滿臉都是一個大強者的自信!她分明不屑與那些曾欺負她的調皮的孩子們周旋了。她是怎樣地在別人面前抖擻著自己的威風啊!她競開始故意去衝撞成雙成對的「鴛鴦車」了!那些姑娘們表情緊張,亂了方寸,甚至驚呼起來的時候——她那種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帶著股蠻勁兒的衝撞,大有將人家連人帶車撞翻幾個個兒的兇猛之勢,引得那些奮不顧身的「騎士」們慌忙救駕。

  而她卻又靈活又敏捷地一偏車頭,與人家擦車而過,造成一種險象,使人家虛驚一場。她的嘴角上就會浮現一絲毫不掩飾的得意的笑容。終於她激起了那些「騎士」們的「公憤」,他們聯合起來,形成攻守同盟,對她進行「圍剿」和「討伐」,於是在遊藝場上展開了一場「車戰」。她毫無懼色,表現相當驍勇。她在「圍剿」之下左突右沖,有時連連被撞,卻鎮定自若。「騎士」們都一個個冷落了保護對象,在與她一個人的角逐之中,似乎獲得了更大的遊藝樂趣和快感。

  她在單槍匹馬的「鏖戰」之中,顯得更其瀟灑,更其逞強,更其自信,更其睥睨一切人了。正當她像位驍勇無比的女將似的,與那些「騎士」們「鏖戰」得勝負難分,不可開交之際,第三個五分鐘結束了。

  她一離開遊藝場,就往售票窗口跑。

  他一把拽住了她,又交給她十五分鐘的票。

  她說:「你看著我如何對付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又進入了遊藝場。

  「騎士」們齊聲發出歡呼。

  一位「騎士」對他喊:「哥兒們,別心疼幾塊錢啊!我們這才叫玩出情緒來了,保證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連這位大姐的一丁點皮兒也不會碰破!」

  他仍只是笑笑,仍伏在鐵欄杆上,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和他們繼續周旋,比自己玩兒還覺得有意思。他感到她之對於他,已不再僅僅是可敬的女人,而更是可愛的女人了。她身上所放射出的那種逞強好勝的近乎頑童的天性的光彩,吸引著他,使她在他眼裡增添了從前所不曾發現過的魅力。女人不能同時兼備可敬和可愛兩種光彩,女人若使男人覺得可愛必得脫下可敬的披風。他是用一種暗暗驚喜的欣賞的目光望著他的嫂子。正是在那一時刻,她打碎了她在他心目中固有的形象,重新在他心目中確立了她的地位——一個可愛的女人的地位……

  而她自己全然不知。

  我們最普遍的人們,寧肯徹底遺忘自己的天性,而不肯稍忘自己在別人眼裡是一個怎樣的人或應該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們習慣了貼近別人看待自己的一成不變的眼光,唯恐自己的天性一旦複歸破壞了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我們在玩的時候,常常覺得人人都可以是朋友。覺得人人都更加可愛。

  當她和他對坐在冷飲廳的一張小桌旁品著果味冰淇淋時,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悄聲問:「在遊藝場上,我……是不是太沒個樣子了?」

  他反問:「該是什麼樣兒呢?」

  她低頭尋思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兒!」隨後又笑道,「不過玩得真痛快!我想像不到我原來是能夠這麼快樂的……」

  他說:「要是中國人都有機會經常這麼快樂地玩兒就好了。」

  她忽然起身離開了他一會兒,回來後遞給他十二元錢,他才知道她是換錢去了。

  「票錢?」

  「票錢。」

  「你叫我怎麼想呢?」

  如果是在以前,就是在昨天,他說這句話時,也一定會加上「嫂子」兩個字的。

  「你別多想啊!反正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下我心裡彆扭。」

  「那麼一會兒你還要給我一杯冰淇淋的錢?」

  她笑了,用手指在他額角上觸了一下:「瞧你說些什麼話呀!從小長到三十歲,我今天才算盡情盡興地玩兒了一次,還是讓嫂子花自己的錢吧!今天我再不多花一分錢了,全花你的錢還不行麼?」

  他理解了她,也笑了,默默接過了錢。

  她重新坐下後,又說:「今後錢對所有的人都更加重要了是不是?」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是的。」

  「今後錢多快樂就多,錢少快樂就少,是不是?」

  他沒有馬上回答。他吸起煙來,在他那狹窄的眉心,漸漸現出了一道豎著的皺紋。人們都認為眉心狹窄心胸也必狹窄。她注視他的臉,暗想這種說法毫無道理,因為她的小偉分明是個樂天的豁達的男人。

  她很有耐性地期待著他的回答。

  終於他說:「從前也如此。」

  她眯起眼睛,又尋思了片刻,反駁道:「不,從前和現在不一樣。從前我們兩人逛一次公園,也許只帶五元錢就足夠了。從前公園裡沒有碰碰車場。我只玩了半個小時的碰碰車,就花掉了十二元.你還沒玩兒。從前人人都逛得起公園,有時間的話甚至可以天天逛。」

  「現在也人人都逛得起公園。」

  「但卻不是人人都玩兒得起碰碰車。如果玩不起,就獲得不到那份兒快樂,就只能眼巴巴看著別人玩得快樂。今天這公園裡發生了許多變化,比如這兒,一杯冰淇淋六毛,差不多比公園外貴一倍……」

  他打斷她的話說:「可是這兒環境幽雅,可以坐下來從容地享用,還有音樂……」

  她也打斷他的話說:「不錯,你看對面還有舞廳,你看左邊還有飯莊。我剛才順便問了一下,一張舞票二元錢,一場一個小時。如果我們吃完了冰淇淋,再去跳兩場舞;如果我們跳完了舞,再到飯莊去像樣地吃一頓飯;公園離家很遠,得換乘三次公共汽車,如果我們累了,還想坐出租小汽車回家的話……我進公園時注意了,公園門口有出租汽車站……那我們兩個人逛一次公園需要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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