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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走出院子,他更加理解了她那些發自肺腑的話。並且確信,生活對人畢竟是寬容多了。如果今天不是一九八一年的一天,而是一九七一年的一天,孫二嬸那雙藏不住沙子的眼睛,要不將他盯得「做賊心虛」起來才怪呢!連當年街道婦女專政隊的隊長孫二嬸都變得仁慈了,他和她之間到底還存在著什麼了不得的嚴峻的阻礙呢?孫二嬸那雙眼睛就今天也是敏銳的,無疑已從他那有幾分窘狀的神色看出了什麼破綻。剛剛離開了一個女人懷抱的男人,他內心的隱情瞞不過另一個女人的眼睛。然而孫二嬸的目光是厚道的,善良的,好意的。

  他想:我永不懺悔!

  他就一邊走一邊哼起歌來……

  早晨的陽光悄悄地從床上移到牆壁上去了。

  她仍沒起來。

  她靜靜地回想著昨天。

  昨天充滿快樂!

  碰碰車多麼好玩兒!一次五分鐘,兩元錢。就是索價太高了!

  那些為孩子一次次買票的父親和母親們,一邊詛咒王八蛋發明了這麼一種賺老百姓錢的方式,一邊掏錢包。孩子們卻只管不厭其煩地玩兒。即使是王八蛋發明的,對於他們也肯定是個好王八蛋。

  他們准是都挺感激王八蛋。卻不見得感激為他們付錢的爸爸媽媽。他們可能還不知道掙錢是怎麼一回事兒。有些孩子居然玩兒得非常老練,非常油滑,非常刁。他們橫衝直撞使別的孩子防不勝防,躲不及躲,驚慌失措時,一個個感到那麼開心!而他們能敏捷地閃避過別人的碰撞時,一個個又表現得那麼自信,那麼驕矜,仿佛不可一世。與其說他們在享受快樂,毋寧說他們也是在從小演習將來闖蕩社會的本領。

  碰碰車場上的主角當然是那些年輕人,那些二十來歲的姑娘和小夥子們。在她們的車輛旁,大抵有他們的車輛保護著,如同騎士保護貴婦。他們要在這裡尋找的是和孩子們截然不同的感覺。

  那可能更是一種象徵性的感覺,玩樂之中捕捉情愛的感覺。他們——是他們,而不是她們——掏錢包時可絕不發任何詛咒之詞。

  也許因為他們是在為姑娘們付錢的緣故。他們一出手就是十元二十元,一次就買下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的票,以示自己將來是絕對養得起一個愛玩碰碰車的老婆的。

  她聽到一個小夥子瞥著一位當父親的,譏笑地對自己的姑娘說:「沒錢就別到這兒來『現眼』麼!」

  那位當父親的,死拉硬扯著自己的孩子離去。而那孩子雙手抓住碰碰車場的鐵柵欄,哭哭啼啼,樣子十分可憐。氣得那位當父親的幾次舉手要打孩子,卻又捨不得打。

  她的小偉看不過去,替那孩子買了兩次的票。

  「我不是捨不得為孩子花錢!」當父親的紅了臉向她的小偉解釋:「我是沒帶那麼多錢!他已經玩兩次了,這孩子,太不像話!」

  收票的小夥子,仰臉望著天空,一邊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一邊說:「既然帶著孩子到公園裡來玩,為什麼預先不把錢包塞鼓點兒?」

  那當父親的臉就更紅了。孩子已經進入碰車場,坐在車上橫衝直撞起來了,他還一個勁兒地向她的小偉解釋著:「我真是沒帶那麼多錢!忘帶了!家裡有的是錢!上星期在『東來順』請客兒,我一次就花了三百元!這年頭,花幾個錢算什麼?敢掙敢花!有錢不花,丟了白瞎,死了白搭!忘了多帶錢,您看還就是忘了,家裡有的是……」那已經不是解釋,而是在聲明。也不是在僅僅向她的小偉聲明,而是在向周圍所有的人聲明——我不是缺錢花的人!我是個趁錢的人!家裡有的是錢!今天出門忘了多帶些……

  她的小偉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周圍的人們也只是默默微笑,表示完全相信。

  唯有那收票的小夥子似乎不那麼相信,繼續用指甲拔下巴上的胡茬兒,仍仰臉望著天空說:「您家裡再趁錢也別宣傳起來沒完沒了啊,小心溜門撬鎖的盯上您!」

  人們在向貧窮告別。不,不是在向貧窮告別,更是在向以窮為榮的時代告別。她根本不相信那些花起錢來出手大方的人們都那麼富有。她看得透徹,那些人都是在顯示富有。她明白了,窮,在今天,在城市,已不足以引起普遍的憐憫和同情。也許恰恰相反。

  而富有,哪怕僅僅是富有,則足以使一個人覺得自己是個上等人了。她仿佛細微地覺察到,一個以富有為榮的時代正在悄悄地逼近著人們。它是一個龐然大物。它是巨鱷。它是復蘇的遠古恐龍。人們都聞到了它的潮腥氣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它可以任富有的人們騎到它的背上,它甚至願意為他們表演節目。

  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會將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他們將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為泥土。而普遍的人們不僅事實上都並沒有變得怎樣富有,大概連怎樣才能真正富有起來也還根本不知道。所以他們恐怕只能裝出富有的樣子,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並幻想著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就爬將過來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撥拉著人——對它誠惶誠恐的遍地皆是的生靈,當它爬過之後,將他們分為窮的,較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最富的。就像農婦挑豆子似的,大概其地撥拉著。

  它將用它的爪子對社會進行重新排列組合。它將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它唯獨不吞吃貧窮,它將貧窮留待人自己去對付。一普遍的人們對付得了貧窮麼?貧窮不是一向都由國家來對付的麼?人們不是一向習慣了說那樣一句話——「依靠政府」麼?而「政府」又去靠什麼呢?她根本不相信那位紅著臉喋喋不休地宣揚自己「家裡有的是錢」的父親家裡果真「有的是錢」。因為他那雙「蓋兒鞋」太破舊了,已經穿扁了,像兩輛敞篷車。

  她從周圍人們對那位做父親的男人表示出的憐憫的微笑之中,也窺見了人們對自己的普遍的隱藏的憐憫。

  她十分懷疑僅僅靠工資便能維持那些一出手就十元二十元的充闊的面子。

  人們害怕自己不像一個趁錢的人似乎更甚於害怕真實的貧窮。

  而她卻是很實際的。她競不想玩碰碰車了,她捨不得花兩元錢玩五分鐘,她認為這個地方「出售」的快樂是高價的,高價的快樂不屬￿待業者。可是她的小偉已替她買了玩三次的票。她主張退掉兩張票,她說她只玩一次就夠了,她說她玩三次之多也許會頭暈。他卻說,要玩,就玩個痛快。頭暈了,就退場。她說那樣不是浪費了票,太不合算了麼?他笑笑說,人在玩的時候,不應該考慮合算不合算。難道他也學會偽裝趁錢的人,學會充闊了麼?……

  他自己卻不玩,他說他早就玩膩了。他伏在鐵欄杆上望著她玩。第一個五分鐘裡,她那輛碰碰車簡直就不是車,是個「嘎兒」。

  被別人的車撞頭撞尾,撞得滴溜溜亂轉。她雙手緊緊攥著方向盤,瞪大著一雙眼睛,緊張極了。那些玩得油滑的孩子們居然也敢於欺負她,經過串通似的,這個沖過來,那個沖過去,把她撞得定在了原地。

  她求援地抬頭望他。

  他只是伏在鐵欄杆上沖她不以為然地笑。

  第二個五分鐘裡,她鎮定了許多。那些玩得相當油滑的孩子們,不太能隨心所欲地欺負她了,她學會了躲閃。在左右躲閃之中她學會了進退,在進退自如之中她學會了敏捷地操縱自己的路線。

  這時她才體驗到了快感和樂趣,體驗到了遊藝著的自信。每躲閃一次不安分的惡作劇的孩子的「進攻」,她便不由得發出一聲勝利的喜悅的歡呼,並且驕傲地向他招一次手。他則在場外為她大鼓其掌。她仿佛覺得自己的年齡至少縮小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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