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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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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哭過。」 「我也是。」 「有時候我覺得哥哥是到外地去了,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回來,突然站在我面前。」 「我也是。」 「以後我想起他的時候,就好像有一個人在旁邊勸我,對我說,死是解脫,他解脫了,你還沒有。他從來沒有輕鬆地活過,你該活得比他輕鬆。一個人只有一條命,你得珍惜你自己的命,你得讓你的生活中幸福多一點兒,快樂多一點兒……」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8 她坦白地說:「我也是。」 「有時候,我總覺得,那個勸我的人好像就是……」 「是誰?……」 「是你……」他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隨即低下。 「我……也是……」 「我就學會了勸自己,我常常對自己說,郭立偉,你哥哥死了,你還有個好嫂子呢。你也得盡力,使你嫂子的生活中幸福多一點兒,快樂多一點兒……」 我也是——她說。沒說出口,在心裡說。她始終注視著他,她想:立強,我們如果不是有一個弟弟,而是有一個妹妹,那我的命會是怎樣的呢?…… 她受一種深厚而隱秘的柔情的驅使,緩緩站了起來,鎮定地走到他身邊,毫無顧忌地捧起了他的臉,俯視著,端詳著。她覺得那張臉真是年輕!顯示著幾分男人的成熟,又顯示著幾分孩子的天真,成熟和天真在那張臉上交融得很和諧。她心中鼓蕩起一陣愛意。就在那一時刻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明白了她除去需要工作之外尤其需要什麼。 她絲毫也不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恥,更不感到罪過。她任憑那一種深厚而隱秘的柔情駕馭著她,她任憑那一陣愛意鼓蕩著她的心。她的臉紅豔豔的,那乃是因為柔情和愛意一下子從她心裡溢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棵筍,不是從土地下,而是從塘底的淤泥中,一下子就生長了出來,瞬間衝破了一片死水,嫩綠嫩綠的,清清新新地挺立在水面之上,並且繼續勃勃地生長,一節一節地向上拔。 他也是鎮定的,仿佛他早就習慣了她對他如此親愛似的。他笑了,說:「其實餃子有點淡,我口太重。」 她說:「不,是我口太輕了。」 她就將他的頭摟抱在自己懷裡,撫摸著他的臉,問:「小偉,你生活得快樂麼?」 很自然的,她競叫起他「小偉」來了。 「就算快樂吧。」他一動不動,像孩子似的接受她的柔情和愛意,平平靜靜地說:「工作挺累的,又實行勞動定額,下了班,洗過澡,唯一的願望是輕鬆輕鬆。聽音樂,看小說,下棋,看電視,有時候也到俱樂部去看錄像,去跳舞……」 「你還跳舞?」 「跳。幹嗎不跳?腿瘸也要跳。跳舞的時候我會忘了自己腿瘸,人家都說我跳得不錯。」 「姑娘們願意跟你跳?」 「認識我的就願意,我也不請陌生的姑娘跳。」 「星期天呢?星期天你怎麼打發?」 「星期天到松花江去游泳,划船。有時候一個人逛公園兒,安安靜靜地在哪兒坐上半天,看人……」 「看人?」 「嗯。看那些男人女人,愉愉快快地從身邊走過,我就覺得自己的心情也愉快起來……還坐碰碰車玩……」 「碰碰車?碰碰車是什麼車?」 「你碰我,我碰你,碰來碰去的一種車。大人小孩兒都喜歡坐著玩……」 「難怪你星期天也不回家,你就沒想想我一個人在家裡怎麼打發星期天麼?……」 「想過……怎麼能不想呢?嫂子,錄音機我不拿回去了,留給你。如今一個人的生活裡不能沒有音樂啊!下個月我獎金能發挺多,我還有點存款,先給你買個電視機吧。買彩色的錢不夠,只能買黑白的。從電視機裡,你能瞭解到別人如今怎麼生活,還能瞭解到外國人如今怎麼生活……」 「我不要你給我買電視機,我以後掙了錢自己買。」 「那不是得以後麼?就算我先借給你錢。」 「你也活得很幸福?」 「不。不幸福……」他的頭在她懷中搖了搖。 「我聽你說都覺得你活得很幸福。」 「那是活得快樂。幸福靠命,快樂靠自己。我覺得不幸福,我才要多給自己尋找快樂……」 她又將他的臉捧了起來,凝視著他的眼睛,耳語似的說:「我也是……可我沒處給自己尋找快樂……」 「嫂子,明天我們一塊兒到公園去好麼?」 「好……」 「沒工作也要高興地活。還是我那句話,如今掙錢不是件難事了。用不著愁眉苦臉,留心看看,你就會知道。信麼?」 「信……」 她突然離開他,從食品櫃中取出瓶酒,有些激動地說:「你看。我還買了一瓶酒呢,洋河大麯。售貨員說是好酒,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是好酒麼?」 他從她手中接過酒瓶,看了看商標,點頭道:「老百姓喝,也算是好酒了。」 「嫂子陪你喝吧?」她又從食品櫃中取出了兩個酒盅,一個擺在他面前,一個自己拿著,複坐下去。 他卻站了起來,說:「我想回廠了。」 「不行!」她也站了起來,預備阻攔他。 他說:「嫂子你別攔我,我回廠看電視,今晚有足球賽。」 她說:「你連餃子也沒吃幾個。」 他說:「吃餃子就那麼回事兒,興趣全在包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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