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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她正要離開,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就是在她看來哪兒哪兒都像河馬的那一個又回來了,對她說:「小徐子,我信得過你!我這份兒錢今天交你了!咱倆擰成一股繩兒,把這個小廠好歹維持下去吧!總算有這麼個院子,有這麼個廠房,空閒在這兒怪可惜的。啊?」

  她顧慮重重地審視著對方那張巨大的臉盤兒,沒立刻接對方的錢。

  「你別小瞧我。我能忽悠!忽悠是什麼你懂不?」

  她搖了搖頭。

  「忽悠……就是上上下下的,方方面面的,單靠一張嘴把事兒辦成!這是能耐。我有這能耐!我看你有點帥才。我是個好將才!你當廠長,我當副廠長!你只管出謀劃策,我到處替你忽悠它個天昏地暗!咱倆的錢加在一起四百來塊,也不算少。如今光夾著個空皮包到處做大買賣的能人多啦,咱倆女的還不頂一個男的麼?……」

  「你……真那麼能忽悠?……」她猶豫,懷疑。

  「當然,你可以打聽,凡認識我的,誰不知道我能忽悠!」

  「好!」她接過了錢。

  「大娘……你姓啥呀?」

  「姓馬。別叫我大娘,我還沒那麼老。往後你叫我嬸兒吧!」

  「馬嬸兒,咱倆……同舟共濟了?」

  她覺得馬嬸兒姓馬之後,倒不那麼像河馬了。

  「同舟共濟!」

  晚上,她打電話將小叔子「請」回到家裡。叔嫂一塊兒包餃子時,她向他講述分錢的情形,她以為他聽了准會取笑那些女人們一番,不料他沒有。

  他歎口氣說:「咱媽活著的時候也那樣啊!為了一斤石棉線-被定成一等的還是二等的,跟人家臉紅脖子粗的吵。為了幾毛錢的工錢,扯住人家,跟人家掰著指頭算過來算過去……嫂子你不能要求每一個窮人對錢都那麼大度……尤其不能要求這些老太太……」

  她覺得她小叔子的那顆心善良得令她感動。

  她想到了自己返城後的種種經歷……

  想到了自己為掙錢怎樣給別人下跪……

  想到了自己為掙錢在大雨中怎樣奔到卸煤廠怎樣對那些男勞改們喊叫:「誰要我?你們誰要我?……」

  想到了自己是怎樣被乖戾的命運推進了這個家……

  她低聲說:「可也是……」

  餃子包好了,她讓他在屋子中間支起小圓桌,安靜地坐在桌旁吸支煙,不許他再插手幫她煮。火很旺,鍋開得快。她心情愉悅,暫時忘記了自己明天又是一個待業者。她輕輕哼著歌兒,忙得相當利索。一邊看著鍋,一邊剝好了一小盤蒜,還和他一問一答地說著話兒。

  「立偉,馬嬸兒要和我把那個小廠維持下去!我倆的錢合在一塊兒了,做基金。你看我們能成不?」

  「哪個馬嬸兒?」

  「就是最胖的那一個呀!她主張的。」

  「怎麼不成?嫂子,現在餓不死人。我還能幫你攬到活呢!」

  「真的?那太好啦!嫂子就一點兒也不愁了!馬嬸告訴我她能忽悠……立偉你知道忽悠是什麼意思麼?」

  「知道。如今忽悠也是本事啊!」

  「那你怎麼不學?」

  「我學也學不會啊,那得靠點兒天才!」

  他在裡屋笑了。

  她在小廚房裡也笑了。

  她將餃子一盤盤端上桌子,壓住爐火,進了屋,安安心心地坐在他對面,和他一塊兒吃起來。

  「香麼?」

  「香。」

  「淡不?」

  「不淡。」

  她不由得回想起,去年郭立強參加一中考試那天,她也曾早早起來給他包了頓餃子。她轉臉朝迎門的牆上望去——她和郭立強的結婚照掛在牆正中,照片上的他有點兒靦腆地微笑著。當時攝影師讓他笑一笑,他就那樣微笑了一下。如今那微笑成了他最後的微笑。按說最後的美好的東西,總該是極有價值的。

  可他那最後的微笑,除了造成她的一段感傷的回憶,還另外有些什麼價值呢?一年,僅僅一年,由於他的死被強烈激怒過的當年的返城知青們,有幾個還談起一中事件?有幾個還談起一九八。年「五一」國際勞動節那一天舉行的震驚全市的大示威?有幾個還談起郭立強這個死者的名字?此時此刻,有誰還在懷念他?除了她,除了他的弟弟。

  生活就是這樣,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對於生活,一切過去了的事情,都終將是被人忘卻的事情。在人心裡最不能久駐的恐怕還是人。一年,僅僅一年,她每每懷念起他時的那種感傷,不是已經一天天從她心間消散了麼?就像峽谷之中的濃霧,在太陽升起後會漸漸消散一樣。對於她,他已不過是她曾愛過的一個男人。

  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她又想起,為了甯寧,她和吳茵在江畔會面的時候,吳茵曾對她說應該忘掉之類的話。當時她認為吳茵是個心靈冷漠的女人,甚至對吳茵的話有些反感。而事實上,她已經差不多忘掉了他。此刻她注視著照片上的他,心靈竟是平靜的。她暗暗吃驚于自己此刻心靈的平靜,卻也只是吃驚而已,並不能再引起更使她激動的感情波瀾了。

  她不得不承認,無論誰忘掉一個死去的人,那本是很正常的事,絕不證明人的心靈怎樣。人忘掉一個愛過的人,應該如同忘掉一個恨過的人。人不應該生活在懷念之中,人不應該靠回憶生活,不管那種回憶多麼影響人。也許只有對生活絕望了的人,才靠某種懷念某種回憶過日子吧?吳茵的話是有道理的麼?還是我也變得心靈冷漠了?不……我的心靈並未變得冷漠。恰恰相反啊,它分明是比原先更能蓄藏情感了啊!……

  攝影師當時也讓她笑一笑,她似乎微笑了一下,從照片上卻看不出來,照片上的她滿面籠罩著愁苦。而此時此刻的她在吃餃子,心情愉悅,毫無感傷。即使想要強迫自己感傷起來也不能夠。她暗暗吃驚於自己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女人?暗暗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壞女人了?「嫂子,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哥……」

  郭立偉也朝牆上的照片望了一眼,輕輕放下筷子,盯著她說:「嫂子,該忘的,就不該再想了。」

  「包括你哥哥?」

  「……包括我哥哥。」

  她萬萬料不到他會這麼回答!回答得這麼平靜!她也輕輕放下筷子,雙手捧著臉頰,兩肘支在桌上,迎著他的目光,低聲問:「立偉,你已經把你哥哥忘掉了麼?」

  「怎麼可能呢?」他垂下了目光,「只是不再想他了。」

  「原先你想他的時候,想哭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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