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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她高叫著,慌慌張張地找鞋換。鞋也是不少的,沒時間認真比較了,從衣櫃底下拖出一個鞋盒,她換上了一雙很新的樣式相當之美觀的細高跟鞋。她不但喜歡漂亮的樣式新穎的女人服裝,也喜歡漂亮的樣式新穎的女人的各種鞋,那於她更類乎一種收藏的癖好。

  卻找不到一雙新襪子了。白天穿的那雙襪子在洗漱間,淹在水中呢。

  她只得赤裸著腳穿上了那雙皮鞋,覺得不會走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門前,穩穩心神之後才打開了門。

  「你怎麼才來?」她嗔怪地問,儘量顯出鎮定自若的樣子。

  「剛想動身,朋友到了……」他說著,已走進房間。

  她關上門,站在門口又問:「什麼朋友?」

  「兩位外國朋友。」他在沙發上坐下,奇怪地問:「怎麼不開燈?」

  「這盞燈……壞了……」她撒謊,「你進臥室瞧瞧,我新買的床單怎麼樣?」

  他便起身走入了臥室。

  「不錯,我也不喜歡花的,喜歡條格式的。」

  站立在黑暗的小廳,從大衣櫃鏡子裡,她望見他在床畔一端坐下了。半禿頂,身材瘦小,衣著整潔,戴副黑色寬邊的眼鏡。不生長鬍鬚的白淨的臉上有著一種知識分子的斯文,一種矜持,一種思想深沉的樣子。

  就是這個男人將要成為她的丈夫,英語水平相當高,離過一次婚,用英文翻譯出版過一本小三十二開的薄薄的外國愛情詩選,《大眾電影》和《大眾電視》的最忠實的預訂者,月票夾裡總愛夾一張印有女明星玉照的年曆片。就這些,構成將要成為她丈夫的這一個男人,一個四十六歲的男人。

  在可能樂意和她結婚的為數不多的男人中,他也許是最出色的一個了,也不算老,她沒有任何理由懷疑自己是幸運的。認識他之前和認識他之後卻並未感到幸福或不幸福;結婚之後幸福不幸福她也無法想像無法預知。有一點她是明白的,放棄了這一個男人或者被這一個男人所放棄,也許永遠不會有比這一個更出色點兒的另一個了。是放棄,只能說是放棄,而不能說是拋棄。她和他誰都沒太大的自信說拋棄誰。

  還有一點她也明白——她今天晚上需要他,需要一個男人。

  而他正是一個男人,一個雖然不算活生生但是活的男人。除了他,她不可能再用電話在這種時候召來一個男人。

  那種需要無法轉移,無法平息,無法抑制。

  它在她的心房裡在她的血管裡呼號,像一個餓極了或渴極了的嬰兒響亮的啼哭。

  她要獲得眼前這一個活的男人。

  她的靈魂激動不已,索索地顫慄著。

  「你怎麼不進來?」

  「我……」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入了臥室,站立在門旁,貪婪地盯著他。

  他像看一棵樹似的看著她,仿佛在猜想這棵樹是真樹還是假樹。

  「你不是說你在家等著我麼?」

  「我一直在等著你。」

  「沒出門?」

  「沒出門。」

  「我還以為你到哪兒去了剛回來不久呢。你穿旗袍不好看。」

  「不好看?」

  「嗯。你太瘦,撐不起來。體態豐滿些的女人穿旗袍才好看,會顯出線條。」

  「我穿著一點兒也顯不出麼?」

  「一點兒也顯不出。」

  他首先給予了她一個不小的失望。

  然而她並不怎麼沮喪,因為他說的可能是實話,誠實是男人的好品質,證明他的確是有令她感到幸運的方面。

  她和他是在婚姻介紹所認識的,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誰替她花了五元錢手續費在婚姻介紹所登的記。

  在她決定與他見面那天,婚姻介紹所和她年齡相仿的一個女人問她:「相信科學嗎?」

  她回答說她相信科學。

  「相信科學就好。你和將要見到的那個男人,是經過電腦周密計算排列組合在一起的,也可以說是科學的組合。」

  「電腦?……」

  她又有點不相信科學了。

  「當然。從日本進口的。你和他的參照數據僅差一點幾,你應該感到理想。」

  人家看出她懷疑,允許她試試。

  她在人家的指導下,輸入一個假生日——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

  電腦呼呼地響了一會兒,吐出來的字條上寫的是——等你出生以後再說。

  她沒理由再懷疑什麼了。

  他也相信科學。於是他們進行到現在。

  她姍姍地走到大衣櫃前,又觀看自己。

  「腰這兒,不是有些線條麼?」

  「那是旗袍的線條。」

  她用手去撫摸鏡子,不再說話。

  「你老是站在那兒撫摸鏡子幹嗎?」

  「我覺得鏡子有點髒。」

  「我看一點兒也不髒。」的確不髒。在燈光的映照下,鏡子反射出橘黃色,和一個橘黃色中的墨綠色的自己。

  12

  她渴望從鏡子裡另外看到什麼。

  血在周身沸騰。

  「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

  「你不是說找我有十萬火急的事兒麼?」

  「啊,就是想……讓你看看我新買的這床單兒……"她離開鏡子,姍姍地踱到床前,在床畔另一端坐下了,身子斜倚著被。

  他開始側身注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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