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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因為三名新黨員在需要明確表態的情況下,差不多總是站在她那一方,而她的黨務工作又幾乎是無可指責的,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在改選時把她選下來。並且,那幾人中也開始分化,有兩個人已經開始向她靠攏了,她在某些問題上已經足以爭取多數票了。所長、一位副所長和秘書長,都不免暗暗後悔。他們認識到了原先被他們放棄的黨支部書記一職,並不僅僅是過組織生活時的讀報人,也開始是一種權力,卻難以重新奪回。

  而三十六歲的老處女,從二十二歲起當過八年一呼百應的營教導員的姚玉慧,如果說對工作還有女人的選擇願望的話,對權力這東西則早就絲毫也不感興趣了。權力給她造成的人生損失是太大了。辦公室主任也罷,黨支部書記也罷,于她都是工作,僅僅是工作。甚至可以認為,在一個女人所應有的一切欲念之中,做好工作乃是她的最主要最強烈的欲念。

  女人的其他方面的欲念惡毒地嘲笑她。她只能靠緊緊抓住那更屬￿男人們的仿佛被烘製成了乾貨的欲念活著。如同瞎子以耳代目。在所長、副所長和秘書長看來,她是一個被他們低估了的專擅權術的女人,事實上他們是將她估計得太高了,一個老處女的正直和一個黨支部書記的「權術」,像烈酒和酒精一樣容易被混為一談。

  今天,為了夏律師的入黨問題,她是要和她的對手們干戈相見了,並且她是有準備的。對手們有沒有準備,她不得而知。

  你們若沒有準備可就會敗得很慘了。她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們,穩操勝券地想。與自私、狹隘而偏執的男人們較量,並且擊垮他們,她覺得是一大快事。

  會議室裡。氣氛並不異常。

  「我們來學習一篇文章吧。」姚玉慧說著向大家揚了揚手中的《支部生活》,隨即翻開,朗聲讀道:「論『關門主義』的心理癥結——姚玉慧……」

  「姚什麼?……」秘書長懵懂地問。

  「姚、玉、慧。女兆姚,玉石的玉,智慧的慧。」

  「和你重名?」

  「誰和我重名?」

  「這個姚玉慧啊!」

  「我就是這個姚玉慧。」

  「你?……」所長和副所長「友邦驚詫」,仿佛她是撒切爾夫人在主持一次中國共產黨的支部生活會似的。

  「我就是我。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當營教導員的時候就已經是《支部生活》的特約通訊員了。這上面不是第一次刊登我寫的文章。」她看了秘書長一眼,又說,「請你別再打斷我。」

  秘書長尷尬地笑笑。所長從鐵煙盒裡拿出一支煙,拋給了秘書長。

  「我先讀編者按:這是一篇好文章。言簡意賅,投矢中的。鞭辟入裡,足以使黨內『關門主義』者們汗顏羞愧。希望黨內少數『關門主義』者們學後躬身反省,引以為鑒。」

  所長乾咳了一聲,副所長也乾咳了一聲;秘書長咳了一陣子,一口煙沒吸順嗆的,非咳不可。

  「現在我讀正文:何謂黨內『關門主義』?它有如下表現——一、排斥別人入黨。尤其排斥那些能力比自己強,思想比自己先進的人入黨。二、手拿兩面鏡子。一面顯微鏡,一面放大鏡。只照別人,不照自己。先用顯微鏡,後用放大鏡照。以為自己是一朵花,看別人是土坷垃。偏執於極大的真實。三、手操『黨票』為資本。若非庸庸之輩,必是好妒強者。以黨內庸庸而驕矜於黨外,以黨外之妒而經營於黨內。以上三點,究其實質是一個『怕』字。怕什麼?怕與黨外的橫向比較中不再能獲得什麼,怕在黨內的縱向競爭中失去什麼。怕『黨票』貶值,幻想奇貨可居……」

  「什麼……」秘書長又欲打斷她。

  她用手勢制止了他,解釋道:「『奇貨』,奇怪的奇,貨物的貨。」

  所長一手摩挲著下巴,兩眼盯視著她,拖腔拖調地問:「這麼比不太合適吧?」

  她平靜地回答:「文責自負。」

  副所長旗幟鮮明地說:「黨組織的全國性刊物,責任編輯竟然沒替你刪去這四個字,我看是失職嘛!」

  「通篇隻字未改。」她笑了笑,「當然,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

  「你這麼說我不同意!」秘書長臉紅脖子粗。

  「不是我說的。是列寧說的。」她收斂了笑容。她的話搶白的意味兒十足。

  他們便都沉默了。

  所長又向秘書長拋過去一支煙。

  「你有批評的權利。」她側目望著秘書長,「你可以向《支部生活》直接提出你的質問,與我保持聯繫的編輯叫萬德明。」

  他們不失尊嚴地繼續沉默著。

  「我看今天就先讀到這兒吧!再讀下去更會時時被打斷。我這篇文章不短呢,五千多字。才讀了還不到十分之一。」她合上了《支部生活》往椅背上放鬆地一靠。

  他們相繼表情冷峻地站了起來。

  「別走啊,還有內容呢。」她說,連看也不看他們。

  他們只好又坐下。

  「老李,把電扇停了,嗡嗡地響著討厭!」

  老李起身去將電扇停了。

  時間顯得那麼靜。

  她看了看手錶,說:「兩件事,很快就結束。」

  沒人開口,都默默期待著她。

  「頭有點疼。」她自言自語,閉上了眼睛,一手托肘,一手按摩眉心,一邊說,「第一件事,夏律師的人党問題。如果我沒記錯,今天是第六次討論了,意見始終不一致。能不能把『入黨志願書,交給夏守剛同志?首先是,在座的諸位中,有沒有誰怕他入黨?咱們都是黨員,關上門,一家人。幹嘛都悶聲不響?都怕?還是都不怕?我看再討論意見也統一不起來,乾脆請大家舉手表態……」她說完,停止了按摩眉心,舉起了那只手,卻並沒睜開眼睛。

  「老李,替我宣佈一下結果。」

  「六票同意,三票不同意。」

  這個結果是在她預料之中的。

  「怎麼忽然就頭疼起來了呢?」她緩緩放了舉著的那只手,又開始按摩眉心,同時低聲說,「壓倒多數。會後,我將作為介紹人代表支部把『入黨志願書』發給夏守剛同志。」

  靜悄悄的沉默。

  「現在,討論第二件事,我們支部今天又到改選期了。還是採取簡單的慣例,無記名投票吧。老李,也還是你來統計。」

  也不知是誰,湊近她耳朵,用極細小的聲音問:「要不要風油精?」

  她堅決地回答了一個字:「不。」心想:也許更加感到頭疼的不是我。

  5

  片刻,老李說:「結果出來了。」有點過分莊嚴的語調。

  「宣佈。」

  「六票對三票。」

  「誰?」她明知故問。

  「你。」

  「我是誰?」

  「姚玉慧。」

  「大聲點。」

  「姚、玉、慧。」

  「諸位,散會吧!」

  一陣椅子響動之後,周圍複歸安靜。

  她籲了口長氣,伏在桌上,頭枕著手臂,想在這安靜之中小憩一會兒。

  走廊裡有人大聲說:「該吃午飯了。」

  她抬起頭,懶懶地站起來,拖著腳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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