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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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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老姑娘在別人眼裡總是一個謎,我不希望我在你眼裡也是一個謎。身為黨支部書記的女人,被別人看成是一個謎很糟糕。你不覺得我古怪吧?」 「不,不……」 「以前,我在北大荒當教導員的時候,在我眼裡只有人。上級,下級,戰士;沒有男人女人。不,這麼說不對。應該說沒有男人才對。男人也是女人。不,這麼說也不對。我那時不敢把一個男人看成男人,我怕男人。越怕他們,越嚴肅地對待他們。那種嚴肅是很可笑的,所以男人們也就有充分的理由不把我看成一個女人。我在男人們眼裡仿佛是中性的,男人們在我眼裡仿佛也是中性的。他們怕把我看成一個女人他們會犯錯誤,我怕把他們看成男人我自己會犯錯誤……」她聳聳肩,又苦笑了一下,「這你沒法兒理解。」 「我理解。」他低聲回答。 她懷疑地注視著他。 「我理解。」他重複地說,強調自己不是在說謊。他覺得她是一個未免太真實了的女人,真實得令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的窘迫之中他掏出了煙。 她那雙疊放著的手此時才分開,一隻手向他伸了過來,剪動著食指和中指。 「你吸煙?」 她點了點頭。 於是他趕快抽出一支煙,夾在她剪動著的兩指問,並且按動打火機替她點著了,自己也叼上一支。 她深吸一口,悠悠地吐盡,接著說:「現在我卻變了。和女人們在一起,我總覺得彆扭;和男人們在一起,反而能做到很坦率,很真實,很放鬆,不管男人們是不是把我視為中性的。和女人們在一起不能,即使她們歡迎我和她們在一起我也不能。這是老姑娘的變態心理麼?」 「不,怎麼能這麼認為呢?」 「我難以做到親近女人,但卻絕不會排斥她們入黨。」 「我相信。」 她微笑了。 他也笑了。 「我希望你早日是一個黨員並非因為你是一個男人。」 「我明白。」 「對這一點你要比我對自己的臉有信心才是。」 「可……誰肯當我的入黨介紹人?」 「我。」 「……」 「我們剛才談這個問題時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 「現在呢?」 「現在我想請你原諒。」 「這沒什麼值得請我原諒的。」 「那麼……我說我感激你。」 「應該我說我感激你,你必須支持我。」 「我支持你。」 「一個黨支部長期採取『關門主義』是不行的。每一個想入黨的人,只要真心實意,在今天都使我感動。我相信你入了黨之後,能為我們這個特殊的社會職業做更多有益的事。所以我首先需要你瞭解我。」 高傲的名聲響亮的中年律師垂下了他的頭,他的眼睛有些濕了。他覺得這個身為黨支部書記的老處女,具有某種足以使男人們敬畏的東西,不僅是一種使他這樣的男人都會感到不知所措的真實。他竟希望她是個好看的女人。 「小姚……」他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注視了她好一陣。又退後幾步,上下打量著她說:「聽著,你是不應該剪這種髮式。索性再剪短點兒,吹成更利落的女運動式。因為你的臉雖然瘦,卻不顯得長。那樣一種髮式襯著,可能會好些……」 她問:「你有把握?」 他說:「有。」 「那我接受你這個建議。」 「男人在這方面對女人的建議,也許比女人對女人的建議更有價值。」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鞋上,搖了搖頭,「從ItlUL搞到的?」 「我在北大荒時買了好幾雙,還是托上海知青從上海買的呢。」 「穿了可惜,明天別穿了,收藏著吧。如今大概在全市也很難找到十位穿這種帶扣襻布鞋的女人了!買雙漂亮的皮鞋穿吧。哪天讓我愛人陪你去選擇?她一定會包你滿意的。你不反對吧?」 「哪兒的話!」她一笑,「別把我看成女人的仇敵。」 「沒那個意思。你三十幾?」 「三十四。」 「我四十四,整整大你十歲,完全有資格做你的老大哥。」他走近她,拍拍她的肩,莊重地說,「其實你並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醜。」 4 「你用不著安慰我。」她說,「更用不著憐憫我,我也快向老姑娘生活告別了,有未婚夫了,他時刻準備著做我的丈夫。有自己的家,有丈夫,住房條件挺好,工作也讓人羡慕,三十四歲已有十四年黨齡,還是個處級幹部兼黨支部書記,將來再生個孩子。一個女人的生活達到這樣一般也就不錯了吧?」 「相當不錯了!」他顯出幾分替她感到樂觀的模樣。 「齊了?」 「基本上齊了。」 「參加我的婚禮?」 「一定參加。」 此後他們的關係並沒怎樣進一步密切,然而他絕對地信任著這位女黨支部書記。儘管於今兩年過去了,他仍蹲在黨的大門口,而她仍是老處女。她的那位未婚夫還是未婚夫,仍忠心耿耿地時刻準備著做她的丈夫,似乎她也在時刻準備著做妻子,卻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還遲遲不結婚,還在準備什麼。她經常採納夏律師的批評性的建議,虛心改正,在風韻方面卻總不見有什麼可喜的改觀。 兩年中在她艱苦卓絕的說服工作下,黨支部總算吸收了三名新黨員。三名非常老實的,業務上一點兒也不出色的人,二男一女,介紹人之一都是她。她原先那幾位黨內同志,抱怨三名新黨員人党之後都不那麼老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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