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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


  §下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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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星期日的每一天早晨,七點半左右,霞飛路東側人行道,從路口數第三根水泥電線杆旁,總有十來個人在那兒候班車。

  馬路對面賣包子的小夥兒,不久前認識了他們中的一個——律師事務所的一個女人。

  那女人那一天跨過馬路,他並沒想到她要買包子,騎上三輪攤車正欲蹬走。

  那女人搶前一步問:「還有包子嗎?」

  他沒下車,雙手扶把,看了那女人足足二十秒鐘。

  他一邊兒研究地瞧著那女人,一邊暗自尋思,七八個破了皮兒露了餡的包子,應不應該——不,不存在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問題.只存在能不能的問題——能不能全賣給她呢!怎麼想法子糊弄她都買了去呢?那女人剪著齊頸短髮,貼臉的頭髮由髮卡整整齊齊地卡向耳後,髮卡是那種五分錢兩個的頂便宜的髮卡。

  如今只有四十五歲以上的城市職業女性,才這麼隨便地對付自己的頭髮。她上身穿一件半袖的白色的確良衫,下身穿條長過膝蓋半尺的黑色的裙子,很肥,像是睡裙改的,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樣的一條裙子是完全可以當睡裙穿的。她給人的總體印象是,想把自己打扮得色彩樸素而又具有風度,但風度二字卻顯然令人同情地與她無緣。她多多少少有點「小」知識分子的矜持的本色,也多多少少有點「小」幹部的自尊的清高。上下左右,無線條可言。使他聯想到握在交通警察手中的指揮棒。如果她的裙子不是黑色的而是紅色的。

  「還有包子嗎?」

  那女人又問。

  「有……倒是有……不多了!留著自己吃了,今天的包子餡調得好極了!……」

  小夥子沉著地回答,沒下車。

  「賣我幾個吧!」

  那女人流露出請求的意思,她這個意思使小夥子備受鼓舞。

  「你從馬路那邊奔我過來了,不賣幾個給你,瞧你掃興而去,我於心何忍呢?」

  小夥子終於蹦到地上,他沒掀開罩布,而是雙手伸入罩布之下,摸索著將那七八個破了皮兒露了餡的包子全裝在一個紙袋內。

  「半斤,九毛六。」

  「這……我只要二兩……」

  「你看你,早不開口!都給你裝在紙袋裡了,你才說只要二兩!」

  小夥子怪眼瞪她。

  「那……半斤就半斤吧……」

  「什麼叫『就』呀!好像我非多賣給你三兩似的!今天的包子好,皮兒薄餡大,沒多會兒就快賣光了!」

  女人感激地笑笑,默默掏錢包……

  小夥子望著那女人跨過馬路去,因為自己小小不言微不足道地坑了別人一次,占了點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便宜,內心體驗著小小不言微不足道的快感。現如今吃虧是很活該的事兒。坑人是不作興懺悔的。或曰「時代精神」之一種,講究的哲學是既坑之則安之。

  小夥子一點兒也不覺得對那女人不落忍。他重新騎上三輪攤車,馬路天使似的,一邊輕輕快快地往前蹬,一邊引肮高歌: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鄉照在邊關,

  寧靜的夜晚,

  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這女人便是姚玉慧。

  六年了,姚玉慧一點兒沒胖起來。曾一度胖起來些,白了些,但因患了肝炎,一經檢查出便已屬慢性,漸漸地就又瘦到形銷骨立的地步。臉色也由一度的白了些而漸漸地就黃暗無光澤了。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的姚玉慧看去像四十多歲了,卻比某些四十多歲的女人還顯老。然而由於瘦,她臉上倒沒有明顯的皺紋。

  也沒有白髮,但她的的確確是比六年前老多了。那仿佛是一種從心靈開始的老化,使人感到她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繼續老著,不可須臾改變地老著,一味兒地老下去。

  像她這樣的女人如同是一面鏡子,從這面鏡子中顯示出從青春到老年是多麼短暫!她們使人對悄然過去悄然來臨的歲月產生恐懼,對生命之容易枯萎的現象產生驚悸。她們的老就像一株大榕樹,在她們內心裡盤根錯節,遮蔽成不透風不透雨不透陽光的暗幽幽悶鬱鬱陰淒淒的一個獨立王國。她們的情感只能在它的縫隙之中如同一隻只螢火蟲似的鑽飛。那種奇妙的昆蟲尾部發出的磷光在她們內心聚不到一起,形成不了哪怕是一小片美好的照耀,只不過是細細碎碎閃閃爍爍地存在著而已。

  當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營教導員,現在是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主任。這個足以使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得意的職位,是她母親離休前替她謀劃到的。然而也的的確確經過了一番表面看來似乎完全靠她自己的實際能力的「競爭」,那是必勝無疑的「競爭」,因為本市沒有第二位市長的女兒,所謂「競爭」則是出於對她的自尊心的憐憫和維護。由於「一中考場事件」,她的母親當年受到了黨內的紀律處分。母親的實際能力比女兒的實際能力要強得多。

  倘若僅僅靠她自己的能力,她根本不可能競爭到比商店服務員、小學教員和普通工人更好些的工作。充其量這輩子只能當上一位小學校的教導主任,連小學校長也沒多大指望當上。

  姚玉慧與某些幹部子女不同。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經歷,在她頭腦中形成了極可貴的尋求獨立精神的品格。那乃是一個女人對一種獨立精神的崇拜,那乃是一個女人對自己命運的擁抱的熱情。

  那乃是一種對真實個性的渴望。一種自我完善的觀念的涅槃。一種心靈分裂之後對複合的本能的強烈的願望。然而可悲在於,十一年之久的知青經歷,究其實質,不過僅僅賦予了她品格力量,並沒有同時賦予她什麼有價值的足以支撐這種可貴品格的真正才幹。她曾經具有過的種種「才幹」,不過是那個時代恩賜予她的一柄魔杖,攥著魔杖她是強者。

  如今時代收回了對她的恩賜,她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無所長,在現實面前產生了心理上的大的慌措。正如一個被雜技表演者旋轉了的盤子。不是繼續旋轉,就是倒下去成為一隻普普通通的盤子。變得普通她心有不甘,繼續旋轉必須依靠外力;她痛苦地選擇了後者。這是明智,亦是涅槃的崩潰,亦是渴望的幻滅,亦是熱情的耗損,亦是崇拜的坍塌,亦是品格的慘敗。人的可貴的乃至高貴的品格,在今天處處遭受著現實的誤解和攻訐。某些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不得不退縮。社會永遠不提供涅槃的顯影劑。也永遠不會品格化。

  律師事務所也是個不乏沽名釣譽者的地方,爭奪的目標卻是所長或副所長。一位律師同時身兼律師事務所所長或副所長,其社會地位自然不同,站在法律面前的威望便不同。中國的任何地方都有党的領導,律師事務所也不例外,卻沒有哪一位律師爭當黨支部書記。在她到來之前,所裡黨員對擔任黨支部書記一職,被視為是不得已的事。在她到來之後,她的黨內同志們一致推選她當上了黨支部書記,對她表現出了十二分的信賴,包含著感激。她黨外有職,黨內有責。只要她願意,她便會永遠當下去。

  她願意。

  她願意多做些事情。

  她領導著八位中國共產黨黨員和兩位預備黨員。

  每個月過兩次組織生活,內容大抵是讀報或傳達文件。

  這樣的事她仍很善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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