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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19

  「看來你不但把我研究得很透徹,而且把社會研究得也很透徹了!」她站起來走到另一房間門前,推開門往屋裡看了一眼,確信兒子仍睡著,又走回到沙發那兒,但卻沒有坐下去。

  「我不是沒考慮過後果,」他又說,「我考慮過。這對甯寧並沒有什麼。人們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忘記的。除了我們,不會有人在十年後仍關心甯寧。即使甯寧將來知道了他的身世,我們有理由要求他更加愛我們。再說,我那篇文章中也提到了你,整整一段,四百多字,是這樣寫的——我的妻子吳茵,為了這個孩子,付出的犧牲比我更大。她是一個無私的女性。她具有一位好母親的許多美德……不信你看底稿……」他拉開抽屜,翻找底稿。

  「別找了。」她說,「你睡吧!我完全相信你是那樣寫的。我……想出去走走……散散步……」

  「散……步?這麼晚了,外邊還下著雨……」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說,「雨不大,我穿上雨衣就是了。」說著,從門後摘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往外便走。

  他搶前一步,擋在門口,神色不安地說:「吳茵,為這件事,你可別想不開……」

  「什麼意思?」她微微一笑,「怕我產生自殺的念頭?你大錯特錯了,我親愛的丈夫。我那又何必呢?你太低估我了。我那樣做不是太小心眼了麼?我不過就是想在雨中散散步……而已……」

  「那……我陪你……」他顯出還不放心的樣子。

  「不用。我想單獨散散步。」

  她撥開他,走了出去……

  雨,溫柔的雨,在這個八月的夜晚不張不揚地下著,淅淅瀝瀝地下著。像天上一位神父應付差事地撣向人間的聖水。

  她在馬路上漫然地走著,並不戴上雨衣的帽子,任憑雨點吻她的頭髮。靜悄悄的馬路上幽靈似的飄過來一個行人,撐著傘。從她身旁飄過時,她才從四條腿看出,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傘下發出一個女人哧哧的笑,和一個男人夢囈似的話:「你真好……」

  男人需要某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大抵總是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為了連女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阿諛奉承,女人就將自己的身體回報。她想,女人真是既精靈又愚蠢的小動物,而男人們愛的正是她們這方面的愚蠢。

  她不知不覺走到了江畔。江橋像鋼鐵的胳膊,從對岸的黑夜中伸過來,單掌撐住江堤,仿佛要將大江挾走似的。夜的黑暗,掩飾著江的湍急。堤燈映亮大江一段段飛馳的鱗軀。

  不知為什麼,她想走過江橋去,走到對岸的黑夜中去。好像那隔江的黑夜裡,蜷伏著一個斯蒂芬斯,它召喚她去猜破一個謎語。

  當她一步步踏上江橋,守橋的衛兵從崗亭中邁了出來,攔住她問:「這麼晚了,還過江去嗎?」

  一束手電光照在她臉上,她被晃得轉過了身。

  「對不起……」大概因為她是女人,衛兵的聲音有些歉意,那是年輕的聲音。

  她轉身說:「不一定過去,就是想到橋上走走。」

  「走走?」

  「嗯。散步。」

  「散步?回家去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回家去吧!」

  「究竟為什麼?」

  「哪有這麼晚,還下著雨,一個女人獨自到江橋上來散步的?」

  「我不是穿著雨衣嗎?」

  「我看見你穿著雨衣了……回家去吧!」

  「懷疑我身上藏著炸彈?」

  「你千萬別誤會,我可沒那麼想……前天,也是這麼晚,也是我站崗,一個姑娘,也說要到江橋上走走,結果……江面這麼黑,什麼都看不見,我根本沒法兒救她……」

  「你怕我和那姑娘一樣?」

  年輕的衛兵吞吐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

  真是個好心眼兒的小夥子。她想。

  「那我就在這兒站一會兒,行嗎?」

  「行。」

  她伏在水淋淋的鐵欄杆上,望著江。江好似消失在大地的黑暗中了,只有視點所及的地方,閃爍著雲母般的光。

  倏然,一股莫名的衝動,促使她欲翻身跳下去。這股衝動很猛烈,簡直難以抗拒。幽黑的江流中,好似向她發出著一種巨大的誘惑,誘惑得她心旌招搖。她並不是想死,絕不是想死,她想飛。想如同一隻江鷗似的,刷地展翅從橋上俯衝下去,箭鏃一般地飛走……

  她雙手下意識地緊緊地緊緊地抓牢水淋淋的鐵欄杆,不敢稍微放鬆。

  她的頭開始暈。

  一條手臂輕輕攬在她的腰際:「回家吧!」

  她放開了鐵欄杆,由於頭昏,閉上了眼睛,不由得往後靠在那年輕衛兵的身上。

  一隻手扯下了她的雨衣帽子,一張男人的臉貼在她臉上。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猛地轉過身。

  刺刀在黑暗中閃光,年輕的衛兵站立在崗亭旁。

  面對面的,是丈夫。

  「你出來這麼久了,我不放心。」他撐著傘,一條手臂仍攬在她腰際。她的頭還是有點暈,在他的挾持下,她機械地隨他離開橋欄。

  「請等一下。」年輕的衛兵攔住了他們,問他,「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是她丈夫。」

  「他是你丈夫嗎?」又問她。

  「是……」機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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