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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18

  她將兒子輕輕放下,動手拖兒子的小床,從這一間房屋向那一問房屋拖。兒子是不理解她何以要這樣做的,卻賣勁兒地幫她拖。

  之後,她又將長沙發也拖到了那一問屋子裡。隨即便坐在長沙發上喘息。

  「媽媽,讓我單獨睡在這間小屋裡麼?」

  「不,媽媽也睡在這間小屋裡。」

  「媽媽你睡哪兒?」

  「媽媽睡沙發。」

  「那,我們總不和爸爸睡在一個屋裡了麼?」

  「甯甯,聽媽媽說,你爸爸,他喜歡安靜。他每天晚上,還要寫文章。所以,咱們和他分兩個屋住,不打擾他。聽明白了麼?」

  「媽媽我聽明白了。」

  「那你乖乖地睡覺吧!你今天都沒睡成午覺。」

  兒子順從地在小床上躺下了……

  王志松回到家裡時,見黑著燈,以為妻子和兒子都睡了。他在門口換上拖鞋,並沒順手開吊燈,而是躡足走到桌前,開亮了檯燈。

  燈一亮,他發現妻子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正望他。房間內的變化使他大為詫異。但他轉瞬似乎就猜到了變化的原因,沒問什麼。

  吳茵也默默地望著他不主動開口說話。他企圖回避妻子的注視。

  在這個十六平米的房間內,無可回避處。他踱向哪一個角落,妻子的目光便注視向哪一個角落。即使他背對著妻子,他也本能地感到妻子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他進了一會兒廁所,僅僅是為了躲開一會兒妻子那種默默無言的注視。回到房間裡,妻子還那麼端端地坐在沙發上,還注視著他。他乾脆到洗臉間洗臉,漱口。洗漱完,一進入室內,迎視他的又是妻子那種默默無言的極其冷靜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使他在洗臉間猶豫了一下不願進屋。

  「甯寧睡了麼?」他問。

  「睡了。」

  他拿起暖瓶要倒水。

  「給你泡好了茶。」她說。

  他放下暖瓶,擰開他那只保溫杯蓋,一杯淡茶還冒熱氣。

  他喝了一口,終於也敢望著妻子,說:「睡吧。」

  她說:「你把甯寧和我出賣了。」仍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語調相當之平靜,半點兒譴責半點兒抱怨的意味也沒有。

  他低下了頭,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甚至也把徐淑芳出賣了。」

  「……」

  相當長時間的沉默。

  一陣濕風竄入屋裡,窗簾被鼓起來,搭在了一扇開著的窗子上。掛曆嘩嘩響,隨即歸複平靜。他早晨留言的那張紙,被吹落地上。他彎腰撿起來,看了看,揉成一團,扔進紙簍。他歎了口氣。

  外面下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輕輕關上窗。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似乎想坐在並擺的另一張沙發上,但也許因為那樣他和她離得太近了,她的目光會使他更加不知所措,複又坐在床邊上。

  「你為什麼要隱瞞我?這種事隱瞞得了麼?」

  「你看了那篇文章?」

  「沒有。只看了標題。」

  「我知道,我如果預先告訴你,你一定堅決反對。我並不想長久隱瞞你,我也不是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我只是想,成為事實之後……如果你此刻還不知道,此刻我肯定正告訴你,回家的路上我就在這麼想。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我也知道,在我解釋之後,你會理解我的,我們也就和好如初了。像每一次一樣……」他自以為是地望著她,那意思是——難道不是這樣麼?「你真不愧是我的丈夫,」她譏諷地說,「把我研究得那麼透徹。」

  「我認為是互相理解。」

  「非常遺憾,在這一點上,我比你稍遜一籌。」

  「那是因為你不願更多地理解我。」

  「也許這對你我都更好些。」

  又是一段相當長久的沉默。

  他自顧自地喝著他的茶,續了一次水。

  「你就不想向我證明你的做法是正確的嗎?」

  「今天晚上我沒太大的把握。」

  「試試看。你不妨試試看。」

  「你真心鼓勵我?」

  「談不上鼓勵,是一個建議。如果你今天晚上的努力不成功,大概你以後也沒有多少成功的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天晚上這一次機會?」

  「機會倒還會有,成功的希望將一次比一次小。還是試試吧。」

  「我必須那麼做。」

  「非那麼做不可?」

  「非那麼做不可。」

  「像你入黨的動機一樣,也是某種手段?」

  「我現在越來越認為那都沒什麼可恥的。我已經開始崇拜手段。」看了她一眼,他補充道,「但我不會做惡棍。」

  「這一次又要達到怎樣的目的呢?」

  「一切如願的話,我能當上秘書處副處長。」

  他們的語氣都很平和。甚至可以說完全是在進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是在努力要達到最深入的理解和被理解。

  「也是你那個圈子裡的高參們幫你策劃的吧?」

  「是的。如今我離不開他們,今後更離不開他們;離開他們我看不到自己的前程。我的競爭對手有好幾個,他們有後臺,有當官的老子,有裙帶關係,有人緣基礎,有八面玲瓏的處世經驗。他們能夠縱橫自如,上下捭闔;在這些方面我根本比不上他們。我要一舉壓倒他們只有借助社會輿論,形成我的優勢,把自己樹立為一個正面的新聞人物,樹立為一個崇高的典型。我這樣做一半也是為了你。」

  「夫貴妻榮?」

  他冷笑了:「如果我是一個女人,我就不會用你那種譏諷的語調說出這四個字。夫貴妻榮,古今中外,歷來如此。起碼一百年內,在中國也還會如此。妻能貴,夫也榮。可你貴不起來了,我還能指望你『貴』起來麼?」

  「你大概是指望不上了。」

  「可我給你的指望,將來要比副處長更多些。」

  「你會後悔的。」

  「我會感到內疚,但絕不後悔。」

  「你也出賣了自己的高尚。」

  他又冷笑了:「高尚?高尚有什麼實際價值?再深問一層,高尚又是什麼?雷鋒做過多少高尚的事?但他生前才不過是個上等兵!他所做的那些高尚的事,如果不記在日記裡,如果他的日記不被大量出版。誰又知道他很高尚?誰又承認他很高尚?雷鋒如果現在還活著,如果他活著就想出版他的日記,我看他照樣得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

  如果他不想一輩子當一個高尚的上等兵,照樣也得做點不那麼高尚甚至可氣的事!」他說得有些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我們共同撫養了一個別人拋棄的孩子,我們為這個孩子操了那麼多心!有誰感激我們?有誰承認我們高尚?甯寧會感激我們麼?不會!他不知道,他也就無需感激我們!他的親生父母會感激我們麼?也許他們早就把他忘了!根本不再想到他了,現在又有了一個兒子或女兒,生活過得比我們還滿意!我們付出了,我們不得到些什麼,我們就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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