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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如今他是個躊躇志滿春風得意之人了。主要倒不是因為有了文憑,入了黨,當了秘書,是因為他打人了一個小圈子,一個純粹的文學圈子。而那個圈子其實並不小,有能掙點稿費的人,卻沒有一位可敬的作家或詩人。那個「純粹的文學圈子」裡的人,聚在一起常常談論或商議的並非文學方面的事,純粹是與文學無關的事。

  比如怎樣為了圈子內的人揚名顯姓官運亨通公開吹捧暗中鼓噪四面串聯八方活動。以小圈子的利益和小圈子中的每一個人將來的利益能否兌現作為前提,這也許正是八十年代互相幫助的精神?為這個小圈子,他付出了些什麼?還將付出些什麼?獲得了些什麼?還將獲得些什麼?她則不清楚了。

  在這方面,他對她一向「無可奉告」,她也一向無心過問。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的入黨,這個小圈子是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的。圈子裡的幾個核心人物或日頭面人物,移尊屈趾,聚集在他們原先的家裡,吸煙飲茶之間,細緻分析,嚴密策劃,統一部署,分頭落實。那時他在他們之間顯得多麼受寵若驚、多麼局促多麼自卑啊!「如此看來,支部通過這第一關似乎沒什麼問題了吧?」他們中的一個自信地說,隨後扭頭問一個:「你看呢?」

  「七票中四票可以擔保舉手,我看也沒問題。」另一個肯定地說。

  「正副書記的態度很關鍵。張鳳鳴是正書記還是副書記?」第三個深謀遠慮地問他。

  「正書記。」他慌忙地回答:「可張書記對我印象一般,我跟他頂過一次嘴……」

  深謀遠慮者淡然一笑:「沒什麼。那正書記這一票我包了!他兒子是咱們圈兒內人。副書記誰?」

  「郝大鈞……大小的大,千鈞一髮的鈞……」

  「你們誰認識這個姓郝的?三哥,你沒調到公安局之前,不是在車輛段麼?認識不?」

  「郝大鈞?不認識。我在的時候,段裡的黨支部副書記不姓郝哇!……」

  「不管認識不認識,這個郝大鈞交給你辦了!你不是在車輛段黨內黨外仍有一幫弟兄麼?」

  「有是有,不常往來了。臨時抱佛腳,有點……」

  「有點什麼?……」第一個說話的插言了,「你要換煤氣,那專管換煤氣罐的也是佛!不臨時抱還天天抱著?是佛的多了,你抱得過來麼?入黨又不是每個月入一次的事兒,抱一回就得了唄!」

  「我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是什麼話!」深謀遠慮者不滿了,「你要抱定他的佛腳不放鬆。你要將他拿下!你拿下了姓郝的,志松的黨票就篤定到手了!」

  「好吧!姓郝的包給我了!」

  「這還像句痛快話!」

  「局裡那一關,要不要也開展一下攻勢?」

  10

  「支部通過了,局黨委無非履行審批程序罷了。局黨委書記是我大學同學的老岳父,有我大學同學的面子,會給照應著的……」

  深謀遠慮者又開口道:「現在不是號召各單位進行革命傳統教育麼?志松你父親不是在『文革』中因一次列車的安全犧牲的麼?不是鐵路局的烈士麼?你寫一篇懷念你父親的小文章,我給你潤色,我給你拿去發表。你父親是黨員不?」

  「是……」

  他當時對那幾位圈子裡的人何等誠惶誠恐何等感激啊!他那種自卑而感激的樣子當時令她覺得多麼害臊啊!「好極了!『七一』快到了,爭取『七一』見報!一位烈士、黨員、老工人的兒子,在党的生日,緬懷父親,向党表白真誠的熱愛之心,報社要組到這樣的文章如今還不太容易呢!這叫輿論先行!」

  他們看出了她有反感情緒,深謀遠慮的那一位嚴肅之至地對她說:「志松應該入黨,這是我們經過研究才做出的決定。所以我們要成全他。他具備了某些可以入黨的條件,為什麼不入?不入黨他就轉不了幹,就永遠沒有提拔到某一級領導崗位上去的可能。就一輩子是個工人!我們這些人中,需要有當官的!需要有掌實權的!」

  可以這麼認為,他還不是黨員之前,實際已經在組織上人了黨。批准他的是那個圈子的核心者們,儘管他們都不是黨員。他們另有他們的標準,他們另有他們的原則;信仰與否並不重要。

  這個圈子的基本成員充其量四五十人,核心者也就那麼七八個。但它像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倘說小,則可能小到那麼七八個核心者中仍有核心,甚至仍有核心的核心的核心。倘說大,則圈子外仍有圈子,甚至仍有圈外圈子的圈子。這是一種積木式的隱形的社會結構。他們之間,彼此瞭解的,你手指肚上有幾個「鬥」,他頭頂有幾個「旋兒」,詳知難詐。他們之間互不認識的,即或在一個工作單位一個工作部門,也許過從極少。它的結構特點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煤氣罐弄不到?你來找我,我去找他;他找張三,張三找李四……圈兒套圈兒地找,准能找到煤氣公司的某一個人的頭上,甚至可能找到煤氣公司經理頭上。煤氣罐給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兒內的?那你燒蜂窩煤燒到二零零零年再說吧!我考駕駛執照沒考下來,該輪到我去找你了,該輪到你去找他了。不就是駕駛執照沒考下來麼?不就是這麼一件事兒麼?圈兒套圈兒地找,准能找到交警大隊的某一個人的頭上,甚至可能就是交警大隊隊長頭上。活動活動,花點錢,請一桌,駕駛執照給你弄到了。包公爺管著呐?那也給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兒內的?考不下來是你沒本事。活該!他小舅子栽進「局子」了,該輪到他來找咱倆了。咱倆只好分頭去找了。什麼案?溜門撬鎖?不就是溜門撬鎖麼?有前科沒有?沒有前科?沒有前科不必發愁!有前科?有前科也不必發愁!圈兒套圈兒地找唄!辦案的執法如山?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銀行盜竊國庫的大案要案,執法如山也得給點人情、網開一面啊!回家等信兒吧,當場釋放有點那個,半月內保證那位小舅子自由自在地逛馬路……

  如此這般些個等閒之事,不勞圈子的核心者們煩神,圈兒裡圈兒外的圈兒兄圈兒弟圈兒朋圈兒友們串聯起來,疏通疏通各方面關節就「安排」了。

  這種圈子像兒童積木,單擺浮擱,每一塊都是不太起眼的塗了花花綠綠的顏色繪了各種圖案的木塊而已;組合了則變化無窮花樣層出。又像一台機械,一旦因某一件事運轉起來,發揮著難以想像的性能。

  王志松最初是懷著自哀自憐的屈辱心理擠入這樣一個圈子的。他始終難忘曾當過冰球隊長的榮耀。它在他頭腦中遺留下仿佛顯赫一時的舊夢的幻影,它奇異。對它的回味愉快而妙不可言。

  他靠回味它度過了多次精神危機。如同熊靠舔熊掌度過漫長的蜷縮的冬季。然而人在艱難時日終究不能靠回味舊夢輕鬆瀟灑地生活下去。這種回味也終究不能持久地支撐在現實中苟且著的精神。中學時代的他並非智商優越者。在課堂上獲得不到的東西,他以十倍的熱情百倍的勇猛在冰球場上獲得。他是冰球場上的一頭雄獅,是「冰球場上的斯巴達克斯」。這樣的溢美之詞不僅出於向他取悅的女同學之口,也出於崇敬他的男同學之口,包括他的冰球隊員們。

  當年在冰球場上,他體驗自我中心橫衝直撞任意馳騁難以阻擋的快感,他從發號施令支配別人挫敗別人之中,盡情享受強者的自信、自豪、驕傲和滿足。那種快感,那種享受,那種體驗,使他回味舊夢時感到吸大麻般的似乎甜滋滋的通體舒坦。從他返城那一天起,一種發誓要征服城市征服生活的勃勃雄心,便在艱難時日中被壓抑著掙扎著,好比鐵籠中的一頭猛獸狂躁地期待著破籠而出的機會。他將城市和生活視為冰球場,幻想著像當年那樣仍成為精神不垮的「斯巴達克斯」。

  然而他錯了。城市告訴他,他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螻蟻,它是泰山也似的巨人。他單槍匹馬使盡渾身解數攀爬,也不過只配在它的腳趾縫間蠕動。生活卻愈來愈向他顯示出類乎冰球場上激烈交鋒拼搏爭奪一個小小橡膠扁球般的真實。區別在於冰球場上喝五吆六呐喊陣陣,生活的表面卻是平靜的、庸常的、文明的、溫和的;生活含蓄地暗示他,他不再是生活這個大冰球場上的進攻型隊員了,更不再是什麼隊長了。一旦明白了這一點,精神不垮的「斯巴達克斯」的精神面臨徹底崩潰的邊緣。他性格中剛愎的一面迅速向反面發展,變得暴躁、冷漠、嫉妒。

  他賣了當年的冰球服,燒了當年的冰球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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