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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9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嘴巴子。

  很久她才回來。其實不過一個多小時,他覺得是很久罷了。

  她進了屋,也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上,連頭巾都懶得摘。

  他想,她也大敗而歸了!不敢問她。

  「給我支煙……」

  他慌忙遞給她一支煙,並替她點著。

  她默默吸,吐盡一口,吸足一口,吐盡才吸足。垂著目光。

  他仍不敢開口問。

  終於,她扔掉煙——吸得只剩過濾嘴。緩緩扯下頭巾。

  「我對不起你……」

  「別再說這種話了,我得感激你……」

  他怔了,愣愣地瞧著她。吃不准她這句話的意味。

  半天,斗膽又問:「他把你好頓罵?」

  「沒有……」她離開沙發,撲到床上,拖過一隻枕頭,仰躺著。

  瞪著雙大眼望屋頂。

  「那……結果到底怎麼樣啊?……」

  「完……了……」

  「他……不依不幹?……」

  「他說……祝咱們……幸福……」

  「他真……這麼說的?……」

  姚守義一下子撲在她身上,追問。

  「嗯……」

  她閉上了眼睛,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滴落枕上。

  結果太出乎意料,他一時簡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他……騙了我……」

  「他騙了你?……」

  「他……他有那方面的病……我要真和他結了婚……可算怎麼回事啊!……」

  她輕輕推開他,猛一翻身,臉埋在枕頭上,嗚嗚地哭開了。

  他站起在床前,瞧著她雙肩聳動的樣子,突然破口大駡:「姓韓的臭女人!我……我去砸了她的家!……」

  「別罵保媒的……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給你保媒!」

  「她是一片好心……」

  他轉身望著牆上的照片,怒從心底起,摘下來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好東西!……」

  「別罵他了……他怪可憐的。被打過右派……勞改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如今不過想獲得點兒生活的溫暖……」

  「他明擺著是坑你!」

  「人家不是良心發現了麼?……再說我們也做得怪對不起人家的,誰也不恨誰就是了……」

  他瞧著地上的照片,不禁又撿起來了。那上邊畢竟有她,他不知如何處置。

  「燒了。」她不哭了,坐了起來。

  他劃根火柴,將照片點著。

  它帶著五顏六色的火苗飄落,漸漸化成一團曲卷的灰燼。

  她說:「你到我跟前來。」

  他就走到了她跟前。

  她抱住他的身子,仰起臉兒,低聲說:「你今後可千萬別欺負我曲秀娟呀,你想我的命多不好!好了好了又差點兒糟了!所幸的是,我和老趙雖然都到了買東西、準備辦喜事的地步,但結婚證我一直沒去辦。老趙催了幾次,我心裡總不是味,不到最後,我是不願去辦的,興許咱倆真有這段兒緣分?……」

  他笑了:「好險啊……」

  他們成為夫妻前的這一段序曲,按說不該發生在他們這種年齡,那並不浪漫。但婚後他們思想起來,都覺得相當浪漫。仿佛增添了他們愛情的美妙情調。其實那也不美妙,滑稽而已。整整這一代的戀愛季節是荒蕪的,三十多歲了而本能地要補上「維特的煩惱」和「少女之戀」這一課,弄出了滑稽是必然的。

  那一天姚守義也沒回家。隔數條街,十五分鐘的路,他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他「樂不思蜀」。

  那一天夜晚她花三千五百元買下的那幢小房子成了「梅辛那」的王宮。他們很出色地扮演了培尼狄克和貝特麗絲,就是莎士比亞戲劇《無事生非》中那一對兒「冤家」。不過他們都是本色演員。

  那一夜他們絮絮叨叨不厭其煩互相保證成為對方的好妻子和好丈夫。後來生活證明他們都是說話算話的人。

  第三天上午,姚守義回到家裡,他媽還以為他是剛從大興安嶺林場回來的呢,忙不迭地要給兒子做碗熱湯麵。

  他說吃過了——當然吃過了。

  他媽見他扭扭捏捏,很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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