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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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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老趙」雖然還不到該老的年齡,可那樣子卻「走得太遠」了點兒,已經快「完全徹底」的禿頂了。蘋果臉兒——好大個兒的蘋果臉兒,紅撲撲的蘋果臉兒,因為照片是彩色的。四十多歲的男人而蘋果臉兒,是很有失男人尊嚴的,這是美學規律。他在照片上幸福,不,毋寧說是幸運地笑著——確實有顆銀牙。還好,是銀牙,不是金牙,若是顆黃澄澄的金牙,他那笑就超過馬季演相聲時的「特寫」水平,該令人噴飯了。 看去人挺厚道的。姚守義望著照片想;心中不免感到慚愧,且感到罪過了。 「是怨我。真是怨我……」他轉臉望著她老老實實地承認,「怨我沒弄好,把簡單的事兒弄複雜了……你別急……現在,現在麼,我們就得把弄複雜了的事兒再往簡單了弄,也許不難弄……」 「叫我怎麼對人家解釋呢?……」她仍哭。 「媽,別哭了……要不我去告訴他,我說我不喜歡他,喜歡叔叔……」兒子見義勇為。 「爸……」姚守義大聲糾正。 「滾一邊兒去!顯不著你……」她將兒子推開。 姚守義默默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床邊,望望她,望望孩子,望望「老趙」,用一種將功折罪的敢作敢為的口氣說:「我替你到醫院去看望他,我替你向人家解釋,我替你向人家賠禮道歉……我一定能弄好……」說罷往外走,一副頗為自信的樣子。 「你站住!……」 他在門口站住。 「你要多跟人家說小話兒……只許人家對你發火,不許你對人家發火……一口一句小話兒才好……」她「三娘教子」一般叮囑。 「求人家多多原諒的事兒,我哪還能跟人家發火呢?我保證一口一句小話兒……」他苦笑道,「即使人家罵我個狗血噴頭,我也點頭哈腰聽著!」 「你說,是不是自作自受?」 「是,是。咱們是有點自作自受……」 「沒我!是你,你自作自受!還咱們……」 「對,對。我自作自受……」 「去吧!反正全靠你了……」 「你安心在家等我好消息!」 他就走出去了。 她想安心,那顆心卻沒法兒安定下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當媽的沒心思吃一口早飯,當兒子的沒去上學。小學二年級生認為,叔,不,爸帶回個什麼結果,對於媽媽和對於自己是同樣重要同樣嚴峻的。兩年多沒叫爸了,爸字竟不那麼順口了。八拔把爸,爸爸,爸爸…… 中午時分,將事兒「弄複雜」的才能大大超過將事兒「弄簡單」的才能的「爸」回來了。娘倆一見他那沮喪的表情,不問就明白七八分了。 他一句話不說,進屋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悶頭吸煙,間插長籲短歎。 明白七八分了她還是得問啊! 「你到底跟人家發火了?」 「沒有。」 看他那樣兒是沒有。 「像我叮囑你的,一口一句小話兒?」 「一口一句小話兒。」 「人家罵你了吧?」 「沒有。」 「那人家肯定罵的是我了?」 「沒有。」 「沒有?」 「沒罵我,也沒罵你,人家挺有涵養的。」 「究竟你們怎麼談的?你倒是說說嘛!」 「還能怎麼談?」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扔掉煙蒂,使勁兒踏一腳,「我把我們之間的事兒,原本該多麼簡單,後來如何沒弄好,被我弄複雜了,跟人家一五一十講了一遍,請人家原諒,寬恕,高抬貴手……」 「他怎麼說?」 「他說,讓小曲親自來跟我解釋。」 「就這麼一句話?」 「就這麼一句話。」 「始終就這麼一句話?」 「始終就這麼一句話……我走出去了,他還說,讓小曲親自來跟我解釋……」 她默默地望著他,半晌,又問:「那你怎麼辦?」 「什麼我怎麼辦?」他又抬頭看了她一眼。 「到了這種地步,你如何打算?」 「你得是我的!天塌地陷你也得是我的!難道你還希望我眼睜睜看你嫁給別人不成!」 幸虧你還有這麼大的一份決心,她想,凝視了他許久。她是又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你坐在那兒就一點著兒沒有了麼?你把事兒弄到了這一步,你個姚守義! 他又吸著了一支煙,悶頭苦惱著,那副樣子真是一點著兒沒有了。 「那,我就去見人家!不見人家,我也內疚!」她異常平靜地說,下了床,紮條頭巾就要出去。 「你……別去!……」他低聲嘟噥。 「不去行麼?」 「是啊,你不去也不行……可我怕,你去了他會當面罵你一頓……」 「罵我,我聽著。」 「你千萬別跟人家吵……」 「這還用你叮囑?」 「那你去吧……」 「我去了……」 她一出門,他便從沙發上站起,將孩子摟在懷裡了。 「我沒弄好……」他自言自語。 「叔……」 「又忘了!」 「爸,下一回……你可別瞎弄了……其實我媽心裡對你好……那天她和……和那人照相回來,她都哭了……」 「傻兒子,哪還有下一回啊!就這一次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反正你得是我的,你媽也得是我的……」 「我和我媽都樂意……」 「你今天怎麼沒上學?」 「等個好結果唄……曠一天課也值得……」 他歎了口氣。心想,姚守義你他媽的真笨,幹嗎就非得「紅先黑後」呢?…… 他斷定,「老趙」一定會當著同病房的另外兩個男人的面,羞辱她,謾駡她,往她臉上啐唾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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