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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想寫來著……不知道往哪兒寫……」

  是啊,是啊,自己今天住在這兒,明天住在那兒,沒個長久的落腳地,叫兒子往哪兒寫啊!……

  她一下將兒子摟在懷裡,心間充滿愧疚。你啊你啊,你這個當媽的,怎麼就沒對他說一個謝字呢?人家是有理由生你氣的呀,你還覺著人家可笑……

  第二天,兒子比她醒得早。是兒子推醒了她。

  「媽,我聽到叔叔叫我……」

  「瞎說,做夢了吧?……」

  她平靜地躺著。環視著房間。第一次體會到,家,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感動的字!我的家,自己的家,和兒子共同擁有的家。多好啊!她幸福地想,多好的一個小窩啊!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這一點上,她們像海狸鼠。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個小窩一樣的家。嘲笑她們這一點的男人,往往自以為是在嘲笑平庸。他們那種高貴心態不但虛偽而且膚淺。他們忘了他們是男人之前無一不是在「窩」裡長大的。公子王孫的「窩」是宮室,平民百姓的「窩」更像窩罷了。不過人類築窩營巢的技巧比動物或蟲鳥高明罷了,就這麼回事。根本就這麼回事。

  牆是淡粉色的。她喜歡淡粉色,淡粉色使她內心裡感到一種語言難以表述的微妙溫馨。窗簾是紫紅色的。她一向認為紫紅象徵著榮華富貴。榮、華、富、貴她的生活中都沒有,今後註定了也沒有。沒有就沒有,她不在乎。但是這種色彩的一塊絨布卻很便宜,並且結實。色彩是精神的物質。她的心最容易滿足。床上一對繡花大枕頭和兒子的一隻格格的小枕頭,都是新添的。

  繡花大枕頭本不想買一對兒,可商店不拆對兒賣。晚上還是得拆對兒,閑放在沙發上一隻。新的「一頭沉」,散發著漆味兒。方磚地刷了幾層油,米黃色的,倒也挺光滑。牆上掛著明星大掛曆。作甜蜜狀的劉曉慶笑得有點誘惑人,乜斜著眼睛。她崇拜劉曉慶,卻一點兒不嫉·妒,嫉妒是人自己造成的痛苦。從現在開始她要為自己彌補歡悅。

  這個溫馨的小窩可以說是由粉、紅、米黃三種色塊組成的。僅有的八十年代的標誌,便是明星大掛曆。將它扔出去,這個家會使年代一下子倒退至少二十年。如今的戲劇舞臺上出現的那個年代的幸福小家庭的佈景,比如一個青年工人的幸福小家庭,大抵這樣。牆上貼幾張那個年代的年畫更沒治了。

  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小窩佈置到這樣的水平。不唯是經濟基礎所決定,更主要的是她還來不及追隨上八十年代。能回歸到過去年代的淡粉色和紫紅色的習俗的簡陋的溫馨中,她已經覺得很不錯了。能在這種小小空間中體味生活的美好,已經大大超出她的奢望了。能從這個起點上撲奔生活,她已經對生活十分感激充滿信心了……

  劉曉慶乜斜著她,她也乜斜著劉曉慶。劉曉慶的甜蜜是不無幾分靠演技的,而她的甜蜜是內心滲出。劉曉慶笑得有點兒媚,她笑得卻幼稚而天真,近乎傻氣。

  她在心裡對劉曉慶說:「哎,姐兒們,你活得怎麼樣?瞧你那春風得意勁兒的!我兒子都上二年級了,你趁兒子嗎?沒兒子趕快生一個吧,生個女兒也行嘛!現在別人嫉妒你,過幾年你臉上出褶子了,就該嫉妒別人了!到那時候夠你心裡翻醋的……」

  她竟有點同情紅遍全中國的大明星了。

  「媽,是叔叔在外邊叫我……」兒子說著慌慌忙忙地就穿衣服。

  「真的?我怎麼沒聽見?……」

  他可別登上家門來討幾句感激話!「先別開門,等我也穿上衣服……」

  她的話還沒說完,兒子已開門跑出去了。

  這個兒子!……這個姚守義!……一大清早就跑我窗前轉悠!鄰居們看見算什麼事呀……

  她也慌慌忙忙坐起來穿衣服。剛穿上一件小胸衣,聽到門外姚守義和兒子說話聲,趕快又躺下,縮進被窩,將臉轉向牆,屏住呼吸,裝睡。

  堵人家被窩……不興這個嘛!門開了,兒子的腳步走到了床前:「媽……」

  傻兒子!……姚守義,沒你這樣的男人!……

  她不動,不睜眼。

  「媽!……」

  還不動,還不睜眼。

  「我都起來了,你還睡懶覺呀?……」兒子競將她的被揭開了!她立刻又扯過被子蓋在身上,別提有多惱火有多窘。不睜眼是不行了,只得睜開眼。姚守義卻原來並不在,她想想,覺得自己太可笑,格格地就笑個不停。

  「媽,你笑什麼呀?……」

  兒子奇怪得眼睛都豎了。

  忍住笑,問兒子:「那個姓姚的……叔叔,跟你在外邊嘀咕些什麼呀?」

  「叔叔把我的書包送來了。媽你昨天都忘了!」

  「自己的書包,自己不想著!要是人家不給你送來,今天你還不遲到?」

  「叔叔扛來了一麻袋大白菜。」

  「白菜?……一麻袋?……」

  「滿滿一麻袋呢……叔叔說怕咱們沒菜吃……」

  「你沒謝謝他?」

  「不用謝。」

  「胡說。」

  「叔叔講過的不用謝嘛!」

  「怎麼講的?」

  「他講,他講……我再對他說謝……就揍我……」

  「……,『她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看見門口那滿滿一麻袋大白菜,仿佛覺得陽光瞬間更明亮了一下……

  那天,在他家那條胡同口,她碰見了他。更正確地說是她在那兒等待他。

  她問:「叫我怎麼謝你呢?」

  他不吭聲。

  「我給你做一雙牛皮鞋吧?我師傅還教會我做皮鞋了呢?保證比買的樣式好,耐穿……」邊說邊低頭看他腳,「你肯定穿三十九號半的,沒錯吧?」

  他一扭頭走了。

  第二天,她又在那兒「碰」見他。

  「我多給你做幾雙……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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