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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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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買的那幢小房門前,姚守義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著她。仿佛突然間會把她怎麼地似的。 她沒怕他,但提防著。暗想他可別來兩年前那一手,當著兒子的面夠她害臊的。被親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紙糊的,親不壞。也不會像兩年前那樣,回敬他一耳光。但親我一下對你能解決什麼問題呢?他光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瞪著她。 兩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膽小了?她又想笑。 膽小了就走吧,你卻不走。 沒兒子在跟前.我親你一下也是不打緊的。闖蕩這兩年,我什麼事兒沒經歷過啊!傻小子,趕快結婚吧!總像貓撲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撲哪個女人一下,到底有什麼樂趣啊?不是嚇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他仍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仍那麼虎視眈眈地瞪著她,他那雙眼睛被月光晃得賊亮。 她幾乎就要忍不住笑將起來了。 姚守義啊姚守義,我兒子都九歲了!別像欲火中燒的色魔漢瞪著黃花大姑娘那麼直眉豎眼地瞪著我了!該找對象的年齡了你不托親告友去找,瞪著我也是白瞪。 她默默開了鎖,注視著他說:「太晚了,我不請你屋裡坐了。你明天還得上班,早睡早起身體好。」 聽了她的話,他猛轉身大步走了。 她的話本有幾分玩笑的意思,見他那麼樣地走了,她暗暗責備自己:玩笑開得不算過,卻有點不是時候。三十多歲還沒結婚的男人哪一個對女人沒有點非分之想呢?她不覺得他可笑了,憐憫他了,同時心裡有種難以名狀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幾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會兒,像剛才那麼突然地猛一轉身,又大步騰騰地直朝她走回來。 其意不善!她仍沒怕,倒是有幾分慌措,趕緊將兒子推進屋裡。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沒法兒再近,要想摟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說,要摟你就摟吧!要親你就親個夠吧!反正你也是北大荒返城知青,讓你占點便宜也是「自己人」之間的小勾當,別得寸近尺就行。 他真伸出了胳膊。看來沒有一下子摟抱住她的意思,因為他只伸出了一隻胳膊。 他的一根手指戳著她的心窩,瞪著她,半天也不開口,眼睛賊亮賊亮。 這算怎麼回事嘛!要來什麼你就來真格的,來了你就走。別走了不甘心,湊到跟前又沒膽量。這兩年裡受壞男人調戲欺負不是五遭六遭的事啦!何況你不壞,我不會像對付他們那麼對付你,不就是親親摟摟這一套嘛!讓人不耐煩勁的!屋裡沒開燈,時間長了我兒子害怕。 「你有良心沒有?」終於,他口中硬邦邦地擠出了一句話,手指仍戳著她心窩。 她萬沒料到他會異常嚴肅地談到一個異常嚴肅的問題。本不夠嚴肅的內心活動頓時嚴肅地收斂了。 「你以為我沒有良心嗎?」答話便也相應地嚴肅。 嚴肅的因子在二人之間互相撞擊,他們的話仿佛劈劈啪啪地閃爍著電花。 「我是以為你沒良心。」 「良心又不長在臉上。」 「你他媽的就是沒良心。」 「你敢再罵一句他媽的,我還扇你耳光。」 我兩年的闖蕩生活中,到處受人欺。有時敢怒而不敢言,有時連怒都不敢。如今回來了,對你還得懼怕三分麼?她憤懣地想。 「替你照顧了兩年兒子,為什麼連個謝字都不講?你以為你月月寄回那點帶臭鞋味兒的錢,付操心費就綽綽有餘了麼?」 帶臭鞋味兒的錢——她受了嚴重的侮辱。她使勁兒打開了他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恰恰正戳著「良心」的部位。他居然說她沒有!「你是聾子啊?我在你家說了成筐成笸籮感激的話。都快說滿你家一屋子了,你怎麼就一句沒聽見?!」 「你那些話是對我媽說的!」 「對你媽說和對你說有什麼兩樣?」 「就是兩樣!我媽是我媽,我是我!……」 她困惑了,她真的困惑了。這人怎麼這樣?她沒法兒明白他。 姚守義姚守義,我要是哈哈大笑,能怪我嘛!也許她真的笑了一下,因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她「良心」所在的部位。既然認為我沒良心,還往這兒戳!「你兒子都上小學二年級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問問他天天晚上是誰輔導他寫作業的!你問問他每次是誰去開家長會的!你問問他考試得了五分,是誰替他高興得大聲唱歌?你問問他沒有勇氣參加運動會賽跑,是誰那一天專為他請了假,坐在場地外傻乎乎地喊:『加油,加油』?是我!不是我媽!……他病了,深更半夜是我背著他上醫院!他闖了禍,別人罵他『有娘養沒娘教育的』,我脫了棉襖要跟人家打架!他就是我一個小弟弟,就是我一個親兒子,對他也沒那麼多耐心煩兒!你問問他……」 「叔叔好……」 一個誠實的微小的聲音。孩子不知何時從屋裡出來了,站在媽媽和叔叔身旁,仰臉望著兩個最親的大人。 他低頭看了孩子一眼,十分傷感地說:「你媽她沒良心……」 說了便走。 曲秀娟一時怔住在那裡。上次到守義家,沒見兒子時,有一大堆想知道的,巴不得同時都知道。見了兒子,卻只顧抱住親,抹眼淚,似乎什麼都不必問了,似乎什麼都知道了。接著就說感激的話,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種種經歷,種種體會。把個守義媽聽得一會兒為她悲,一會兒為她笑;一會兒婉言安慰,一會兒拍手稱快。話題的中心,不是兒子,倒是她自己了。回來後,又忙買房、收拾屋子,也顧不上兒子…… 4 兒子竟上學了……上二年級了!「乖,你真是上學了麼?……」她蹲下。雙手抓住兒子的兩條手臂,仿佛不相信地問,那聲音不禁發抖。 「嗯。」 「上二年級了麼?」 「嗯。」 「每次考試都打五分?」 「嗯。」 「會寫媽媽的名字?」 「嗯。」 「那你為什麼不給媽媽寫信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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