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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他不記得自己曾過了哪一歲的生日。結婚後這是她第一次提過生日,連孩子也沒過什麼生日,是該好好過一次。三位一體,算三個人共同過一次吧!他情不自禁愛撫她。他喜歡她的身體,那是很光滑的女人的身體。他愛撫著她的時候會漸漸消愁解憂,結了婚的男人就這點便利。

  「問你,怕不怕我老?……」

  聲音低低的,包含威脅的意味。

  「別老哇,結婚才四年,你就往老上打主意,不是坑我麼!……」

  「那你還是怕我老啦?說,怕不怕?……」

  「怕。」

  「我已經有點老啦是不是?」

  「哪兒的話,你水靈著呢!」

  「老婆老婆,總是要老的……」

  她往他懷裡偎,吃吃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三十三歲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談不上「水靈」的。她們是熟透了的果子。生活是果庫,家庭是塑料袋,年齡是貯存期。她們的一切美點,在三十三歲這一貯存期達到了完善——如果確有美點的話。熟透了的果子是嬌貴的果子。需要貯存的東西是難以保留的東西。三十三歲是女人生命鏈環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和家庭既能抻長它,又能老化它。看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家庭了。這就是某些女人為什麼三十四歲了三十五歲了三十六歲了依然覺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歲上依然使別人覺得她們仍像三十三歲,這就是某些女人為什麼一過了三十三歲就像秋末的園林沒了色彩沒了生機一片蕭瑟的緣故。

  女人們,當心三十三歲這個年齡。

  丈夫們,當心愛護三十三歲的妻子!曲秀娟十三歲二十三歲的時候也沒像朵什麼花。姚守義卻是一個難得的好丈夫。這類好丈夫如同好裁縫,家庭是他們從生活這匹布上裁下來的。他們具備裁剪的技巧,他們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掂掇。與別的男人相比較而言,他們最優秀之處是他們善於做一個好丈夫。他們的短處是他們終生超越不了這個「最」。

  如果他們娶了一個對生活的欲望太多太強的女人是他們的大不幸;隨遇而安的女人嫁給他們算是嫁著了。前一類女人的痛苦可能比後一類女人的痛苦更深刻,但很活該。後一類女人的幸福可能比前一類女人的幸福平庸,但普通女人的幸福才是普遍意義上的幸福。貴族的幸福,包括貴族的痛苦,男的女的都算上,乃是寫在另一本字典上的。它的封面是鍍金的,像貴族的一切東西一樣。

  外觀看似高貴華麗其實內容空洞蒼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對生活的欲望活潑而不浪漫,現實而不遲鈍;求而不奢,好而不強,一個「感覺派」女人的好感覺。女人的幸福從來都是產生在她這樣的女人的好感覺中的。

  她跟隨修鞋匠師傅在外地整整流浪了兩年。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兩過長江,足跡遍佈南北十幾個市鎮。回到A市的卻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鞋匠不死在天津,他們的下一個駐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著她的手說:「秀娟呵,師傅對不起你。講好的,咱們到北安。連師傅我也沒成想,北安不容咱們。我一氣之下,就帶著你流落到這一步。你心裡可千萬別怨我呵!……」

  2

  她心裡對師傅本是有些隱怨的。離家太遠了,也離家太久了,她想兒子偷偷哭過好幾次。聽了師傅的話,她心裡反而覺得是自己對不住師傅了。師傅畢竟一片好心,為的是帶她闖蕩闖蕩鞋匠的生涯,為的是他和她都多掙些錢。而她常跟師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時候,師傅總是一聲不吭。憑良心講,這老修鞋匠對她像對相依為命的女兒一樣。

  她眼中撲簌簌滾落兩滴淚,也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動深情地說:「師傅,我不怨你。我沒怨過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銹的鐵笊籬。正是這樣的手,將謀生之道傳授給她。

  「怎麼能沒怨過我呢?你常背著我哭,當我不知道?你是媽。你撇下孩子跟隨了我兩年多,不容易。耍耍小性子我不介意。我帶你到處闖蕩,是有點個人打算的。我孤身一人,又老了,一輩子沒離開咱們那個市……想到處逛逛,也不白活一輩子。想多掙幾個防老錢……沒你,我有這份兒打算,也不敢就這麼闖蕩……你以為我就不怕在外地受人欺了?……我一個孤老頭子……更怕……這兩年,處處是你照顧著我……」

  她忍不住哭了,說:「師傅,你的病會好的。你病一好,咱們就一塊兒回去……」老修鞋匠病得陷入眼眶的一雙老眼也盈滿了淚。眼睛陷得太深,他仰躺著,淚水漸漸地多,卻始終溢不出眼眶。那雙老眼如同掉進渾酒盅的兩顆巴豆。

  「我回不去了……我知道。都說人臨死的時候自己是知道的,我從來不信。現在……信了,晚了……回不去了……唉……我是真想到北京呢……這輩子沒到過北京,沒親眼見過天安門,沒到皇上住的那個什麼宮去過……這是命啊……聽人講毛主席那個館讓人參觀了,才塊八角一張門票……塊八角,不貴啊!……天津離北京這麼近……想去就去不成……不是命是什麼呢?……」

  老修鞋匠塌腮方下巴的那張臉上,籠罩著極其令人感動的悲哀。他緊緊抿住了他的闊嘴。

  第二天,他只說了一句話:「我死了,你好歹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去……」

  第三天,他一句話都沒說。

  第四天,他又開口說話:「別再為我費錢打針抓藥了……白費錢……咱們錢掙得……不容易……」

  她說:「師傅,花多少錢,也要把你的病治好!咱倆掙的錢都花光了,我一個人再掙!我只盼你病好了,咱倆去北京……我……我也沒去過……」

  她難過地在心裡譴責自己,明知師傅有肝病,平時卻沒勸阻師傅喝酒。有時為了讓師傅高興,自己還買酒給師傅喝,還陪師傅喝過。

  老修鞋匠那張瘦得脫了形的臉,競奇異地浮現出一種笑容。

  也許根本不是笑容,僅僅是受了感動的表情。

  「閨女,甭指望我好嘍。我好不了啦……我也把你這個徒弟拖累得夠嗆啦……我明天就死。我死後你別再闖蕩啦,該回去看看孩子啦……你扶我坐起……」

  她就扶師傅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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