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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你們別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髒了我耳朵!洗不乾淨了!……」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種觀點,言論自由,你別胡來啊!你不愛聽可以和人家辯論嘛!……」

  「我辯論不過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這點快感不可!……」

  沒人拉扯著,沒人掰他的手,他真會掐死對方的。

  好皮膚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愛的脖子,終於從他那雙鐵鉗般的手中拯救出來了。「領袖」業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著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緩過口氣兒。

  眾人望著他們自己尊敬的「領袖」,一個個表情慍怒。這簡直是肆無忌憚的暴行嘛!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們慍怒不慍怒。他一旦怒了,眼裡沒有別人。

  他想:今天我姚守義不發怒,往後哪個流氓歹徒當著我面強姦幼女我也會變得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了!

  他從地上抓起一片燒茄子,塞進了「領袖」口中。

  「領袖」含著燒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動。油湯糊住的兩隻鏡片,像一雙因恐懼而擴散的眸子。鏡片後那雙「深奧」的眼睛還深奧不深奧,可就沒誰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遠抵不過「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燜得不軟不硬的米飯和燒得油膩膩的茄子,照此辦理,也就失去啟蒙的力量了。

  眾人慍怒地站著,沒人瞧他,都瞧著他們的「精神領袖」。他們希望,他們的「領袖」緩過氣兒一躍而起,操件什麼傢伙與姚守義拼命。「領袖」換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不與姚守義拼個你死我活才怪呢!明知拼不過也得拼,也該拼。

  具有思想力量的人應是「士」,「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們的「領袖」使他們大大失望。他就那麼躺著,仿佛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動一輩子不爬起來了。他連個人多少總該有那麼一點點的血性都沒有。爬起來呀!爬起來跟我打一架呀!姚守義低頭瞧著他,你得證明你是個男的呀!

  他想像得到,只要對方爬起來與他拼,必定會有幾個人也對自己開打。他做好了寡不敵眾,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精神準備。雖然他不是「精神領袖」,但畢竟有精神,便知道準備。

  可「領袖」就是口含著燒茄子不動。

  這小子是吃什麼樣的女人的奶長大的呢?他想不通了。媽的打算像一條惡狼似的活著,骨子裡卻又是只兔子!這樣的小子這二年多起來了。你懼著他,他真能玩鬧似的就拿你的腦袋去換一支香煙啊。你蔑視他,他可以裝你孫子!

  姚守義看出來了,他不離開,那位「領袖」是沒膽量吐出燒茄子爬起的。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嚴峻包圍著他。

  他瞧了一眼手錶,厲聲道:「還差五分鐘上班了,都給我滾!」話一說完,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鎮關西」的魯提轄,就是他那麼樣從狀元橋頭脫身的。

  幸而本車間那幾位「小老弟」挺照顧他的臉面,一個個默默地順從地跟將出來,別的些按捺著憤憤不平的才沒敢跟他「炸刺兒」……

  第二天,一個話兒在全廠流傳——姚守義要入黨了。

  幾個「小老弟」鄭鄭重重地問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黨?」

  他聽了奇怪,鄭鄭重重地反問:「入黨怎樣?不入黨又怎樣?」

  「挑明瞭,你要入黨,先跟哥兒幾個打聲招呼!」

  「對,還是先打聲招呼好。我們不跟『共党分子』交往!」

  「免得我們不認你這位大哥時,你心裡還不曉得哪兒得罪了我們!」

  他一一注視著他們,半晌沒吭聲。那時那刻,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這個車間主任實際上當得有多麼難!

  「我連申請書都沒寫過,入什麼黨?」

  「你不想入黨,昨天為什麼那樣對待『眼鏡』?」

  哪兒跟哪兒呀!扯不上邊兒麼!過後尋思,又覺得他們問得是有道理的。車間裡有個老工人,每天早來晚去的,打掃車間,檢查車床電路,他們也這麼對他說:「好好表現吧您哪,爭取退休前混入黨內!」他心裡最清楚,老工人壓根兒沒想入黨。二十幾年養成的自覺習慣。他們認為,只有「共党分子」或企圖懷著某種利益動機「混」人「共黨」的人,才容不得「眼鏡」那套叛逆性的「觀點」。

  而任何叛逆性的「觀點」,對他們都有著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們:「好,我想入黨的時候,保證先跟你們打招呼。現在我還沒想呢,就還是你們大哥!」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親,卻對他人不入黨十分在乎。

  「當個車間主任,連個黨員都不是,別人不說,你自己覺得配麼?趕緊的給老子爭取入黨,要不你這主任當得名不正言不順!……」

  老父親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煩。

  被老廠長狗血噴頭地罵了一通的姚守義,一邊沮喪地往家走,一邊胡思亂想。

  由這兒想到那兒,由那兒想到這兒,「意識流」,沒個條理。許多事兒,不想則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離家門不遠處,母親在門口望見他,大聲嚷:「還不趕緊走幾步!小曲把飯菜擺上了桌兒,等你有工夫啦!」

  一輛自行車,連鈴也不按,擦身騎過,猛地刹住在他前邊,擋住他的路。

  又是秀紅,兩手扶著車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條穿著透明絲襪的長腿,高跟鞋鞋尖點地,瞪著他不說話。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個景泰藍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遞過去。

  她不接,冷冷地問:「你想把老頭子氣死呀?」

  「在你家我氣他了麼?你聽著的啊!」

  「那他沒發話讓你走,你怎麼就揚揚長長地走了?」

  「是他罵了我一聲『滾』,我才敢走的麼!我不滾,有挨駡的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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