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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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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就知道了唄。我爸氣壞了!」 「氣壞了?為什麼啊?」 「還不是為你!」 「為我?我沒惹你爸生氣啊!」 「為你,生別人的氣!」 「生誰的氣?」 「生邢大頭的氣!生馬胖子的氣!我爸說,要擊鼓罵曹。」 「擊鼓罵曹?!」 「嗯。罵邢大頭個老狗!」 他暗暗捏著兩把汗。怕她爸走火,今天傷了自己。 兩人一接一遞,說話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廠一級的頭們,住的都不是樓房,而是蘇式平房。這一帶原叫「莫斯科兵營」。 當年蘇聯紅軍從佳木斯登岸,進攻日本關東軍,幫著抗聯光復了哈爾濱,一些尉校軍官把妻小接來,曾在此居住過。 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們卻依然是本市房管局眾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小花園,都是獨家獨戶,室內舉架要比新建樓房高兩尺多,窗子都有美觀的窗框,門前都有厚木臺階。近兩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氣管道,安裝了土暖氣,冬暖夏涼。那些小花園裡,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紅,芬芳彌漫,綠蔭遮陽。 老廠長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頂寬簷。廠裡上個月剛剛派人給粉刷過。 外牆是米黃色的,門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莊重,自成格調,美可入畫。滿院兒開著掃帚梅和夜來香。 進了院,秀紅說:「這些花兒過幾天全拔。」 他說:「開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裡沒花兒太空落了。」 秀紅說:「我爸要種草。老小孩心態,想一出是一出,誰敢反對?」 他跟在她身後腳步輕輕地走到她爸的房間門口。雖然來過她家兩次了(一次是春節團拜,代表本車間的工人們來探望老廠長,一次是送老廠長住院),還是很有些拘謹,仿佛劉姥姥初人大觀園。 他覺得這裡總有點不像一個真實的家庭,像舞臺上設計體面的內景。 她爸——那乾瘦的矮小的老頭兒,跺一下腳全廠都會發生震動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裡,雙手各抓著兩個健身球,似乎無所事事地把玩著。說他是坐在包皮椅子「裡」,不是「上」,是因為和他的身體相比,那包皮椅子顯得巨大而沉重。 老頭兒正盯著房門口,更準確地說,正盯著第二車間主任。無法指出姚守義和這看去行將就木但又很難死掉的老頭兒究竟誰的目光先落在誰的身上。反正姚守義一看見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義臉了。極其威嚴的目光。一個半大孩子的身體上長著一顆面容灰黃皺紋縱橫的老人的頭,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懼。 姚守義覺得,這老頭兒,也不像一個真實的人,像舞臺上的模型。石頭鑿出來的或者鐵水澆鑄出來的,永遠不會站起行動,只可能連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塊兒倒下。 怎麼這麼一個乾瘦的諸病纏身的老頭,全廠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廠這兒咳嗽一聲,局裡那些領導就都能聽到似的異常重視呢?姚守義遲疑地站在門口望著他,心裡卻大不敬地尋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褲腰帶,一隻手能不能不費勁兒地把他舉過頭頂? 4 「你進屋啊!」秀紅推了他一下。 屋內鋪著塊羊剪絨的大地毯。他見秀紅換上了拖鞋才走進屋,便也將自己幹活穿的那雙破皮鞋脫了。一股惡臭首先沖人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腳氣,每天一進自己的家門,第一件事兒是洗腳,否則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時,會預備一盆溫水擺在門口。這兒可沒誰知道他的慚愧,也就沒有一盆溫水預備在門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為老廠長,是因為自己的兩隻臭腳。趁臭味兒尚未大面積擴散,他進屋後先開了窗,接著開了電風扇。他做得隨隨便便,隨隨便便得近乎於大大咧咧,好像他是這家庭中受寵的一個女婿。 他沒敢坐老廠長身旁那只沙發,坐老廠長對面擺在門口的一隻油得可愛的小板凳上,這樣可以將兩隻臭腳放在門外。其實他倒很想坐沙發,正如老廠長在家裡願意坐那包皮椅。 「你幹嗎坐這兒啊?」秀紅奇怪地問。隨即說:「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裡乘涼墊腳的。」 他說:「老廠長墊腳的,正適合我坐。」 「瞧你會說話勁兒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當接班人!」秀紅哧哧笑了。 電風扇嗡嗡響,掩蓋住了健身球發出的簡單音響。 「什麼味兒?……」老廠長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這個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來時,街角有輛抽糞車掏公廁……」他平靜地說,起身將電風扇扭至快擋。 「我怎麼沒看見?」「三小姐」在這類問題方面最講認真二字。 「你沒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說。 「怪啦!咱倆並肩走著,你看見了,我卻沒看見?」 「沒看見的事物就不存在了麼?你沒看見,它也是在那兒散發著臭氣!是客觀第一?還是主觀第一?……」老頭兒一句是一句地說,仿佛老哲學教授在啟發思維遲鈍的學生。 「得了得了!哪兒對哪兒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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