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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他當上第二車間主任後,把全車間人籠絡得圍著他團團轉。

  另外三個車間主任背後說他天生的是劉備,善於摔孩子收買人心。

  話傳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罵道:「去你娘的腿!老子現世學的!」

  車間有幾個小青工是廠裡的「刺頭」,腰裡橫著扁擔的貨。第一天宣佈了他當主任,第二天下班他就請那哥兒們幾個大吃了一頓。整整一箱啤酒全開銷了。

  桌面上,他雙手抱拳,豪爽地說:「論年齡,你們全是我小老弟,我是你們大哥!往後你們受了什麼委屈,大哥出頭替你們打抱不平!可大哥這個主任,也得靠你們多多維持著,我是『維持會長』。你們若不肯給大哥這個面子,大哥明天就向廠裡聲明,車間主任幹不了!」

  過後,一個月內,他與老婆曲秀娟,訪遍了幾個「刺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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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門便說:「你嫂子非要讓我領著認識認識你這位小老弟!」見了人家老人則說:「我是他大哥,往後少來不了。來了千萬別把我當成他領導看待!我們弟兄在廠裡處得比親兄弟還親,您老不信我走了問他!」

  小曲明白自己應扮演什麼角色起什麼作用,話說得更其親近:「你大哥不是塊當官的料。有什麼不夠意思的地方你可得看嫂子面兒上多擔待!別跟他治氣。跟他治氣他能活活把你氣死。告訴嫂子,讓嫂子調教他!」

  這麼一位車間主任人家還有不歡迎的麼?兩口子告辭,家家送出大老遠。車間主任登門拜訪,還拎著點心盒子,還當著自己父母的面與自己稱兄道弟,幾個小青工覺得「大哥」給他們臉上添光彩。「嫂子」隔三差五往車間通一次電話,不找「大哥」接,找「小老弟」們接。問從糧店買到了苞圠面,想不想吃貼餅子?還有四川辣味腐乳和蝦醬。或者問想不想處個對象,一位姑娘二十三……

  能不「大哥」長「大哥」短麼?能不圍著他團團轉麼?這一套嚴曉東也實行著。不過在他是主動,在嚴曉東是被動;在他是積極的,在嚴曉東是消極的;在他效果是有益的,在嚴曉東效果常常是愈加有害的;在他實質體現著一種獲得,在嚴曉東實質體現著一種沒完沒了有去無還的給予。所謂靈性不同,玄化各異。

  按說學乖了的姚守義,在整黨期間似乎不該發那麼一通尖酸刻薄的言論。但他那一通言論,當時讓聽的人並不覺得怎樣的尖酸刻薄,甚至連諷刺挖苦的意味也沒有。他當時那種詼諧的口吻,那種挺幽默的模樣,抵消了他那通言論的分量。

  那更是一種調侃。

  而他當時認為,調侃對那種沉悶的會議氣氛是必要的,當時的效果也的確證明是必要的。不是他的發言,一些人快睡著了。邢副廠長當時也笑了的,還啟發眾人道:「說嘛,黨內黨外,關上門,一家人。小姚的發言就又風趣又中肯嘛!」

  他那通言論絕非信口開河,嘩眾取寵,語不驚人死不休。不,他在心裡是尋思了半天的。他想,面對面的那些人,包括邢副廠長,已然擺出了等候挨「整」的嘴臉,自己的發言若真指名道姓,披私揭短,他們不惱恨死我姚守義才怪呢!和別的群眾代表一樣,呆呆相望鎖唇舌,來個一聲不吭吧,邢副廠長又在不停地慫恿他,而擺出等候挨「整」的嘴臉的那些人們,一個個顯得那麼不尷不尬的。

  空對空不著邊際地說幾句冠冕堂皇的「很必要很及時」?別的群眾代表會認為我姚守義不是來幫著「整」黨的,是來幫著黨走過場給黨搭下臺階的,有討好賣乖投機之嫌,也太孫子。想來想去,發言只能亦虛亦實,亦莊亦諧,亦尖銳亦輕鬆,「調笑令」為高。

  人們笑過了,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幾個人還對他說:「精彩!」

  「妙!」「糖衣炮彈。」「共產黨下回整黨,還請老兄多多關照。」

  他也覺著自己的發言挺精彩挺妙。

  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日群眾,談論黨,「調笑令」就不錯了!白紙黑字寫出來大煞風景,然而是真現實。

  他哪裡能預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廠長候選人呢?又哪裡能預想到,邢副廠長會在調查組面前泡沫裹釘子奏他.本呢?

  調查組組長最後對邢副廠長說:「我們回去如實向局黨委彙報。今天這個會嘛,屬￿黨內摸底,內外還是要有別。不許擴散。」

  姚守義的話被第一車間主任老馬一重複,完全走了「調笑令」的味兒,使調查組的人聽來咬牙切齒有如「霹靂火」。

  黨內有黨,黨外有派。哪能不擴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麼地方開了一次什麼什麼會議,會上哪一位常委說了哪些話,都全國各地風傳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

  首先就擴散到了姚守義耳朵裡。

  他不以為然,說:「把我的話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滿意呐。有時候還真想和黨中央直接對上話呢!」他沒把問題看得多嚴重,也並不認為邢副廠長心懷叵測。

  何況,他壓根兒不想當廠長。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廠,即使當上了廠長,孤獨一枝,踢蹬得開嗎?不用上邊撤,三個月後自己就得識趣地滾下臺。我姚守義可不是電視連續劇《新星》裡那個李向南。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幹什麼的?我爸是幹什麼的?

  接著就擴散到了老廠長耳朵裡。

  下班走到廠門口,老廠長的三女兒秀紅從傳達室邁出來,攔住他說:「我爸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沒結婚打了一次胎。秀紅蒼白的臉色尚未恢復原先的秀色和紅潤,在他面前顯得有幾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現在就去?」他怕在她家耽誤久了,看不上《阿信》。

  「嗯。」

  「有事兒?」

  「沒事兒能打發我在廠門口堵你麼?」她故作小女兒狀地一笑。

  可能就是這小女兒狀的勾人的笑,使她為邢副廠長的二兒子白懷四個月的胎也沒做成媳婦。邢副廠長家卻多出一間房子,公家還搭上一個班的人工和幾方一等木料。

  「什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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