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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應該說活得很來派了!不是麼?想跟哪個男人睡,就跟哪個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極的原則!媽的就她那坦率勁兒,也堪稱一派!

  可自己呢?和小婉睡了兩次還生怕別人知道!別人都不知道還自己跟自己良心上過不去!還揣著整整一千元到處尋找她,希望贖回個靈魂安寧!

  媽的沒誰日日夜夜監督著我過規規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媽的那個傲氣十足的樂隊隊長才不會像我這麼傻兮兮對小婉講良心呢!她也許正因此反而認為那毛頭小夥子比我強吧?剛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騙了電業局那小青工一通麼?騙了又怎麼了呢?他挺滿足,老子也挺滿足。不是怪好的麼?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該咋做一個爺們了!

  他頗嚴肅地思想著。覺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種叫「七十二變」的卡通畫冊:仙女的羅裙下露出兩隻狼爪子,大力神扭著俏村姑的腰,人參精的娃娃臉移到了孫悟空的猴頸上,都是未嘗不可的事兒了!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起碼和五六個男人睡過覺的小婉無可爭辯地是個墮落的姑娘。

  可許多人並不這麼認為,他們稱小婉這類姑娘「現代派兒」。「派」再加個「兒」音,親昵之中包含著曖昧的讚賞。小婉竟還對他這麼說過:「如今呀,比我更加單純的姑娘不多嘍!」他認為自己已經墮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許多哥兒們嘲諷他連墮落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一次他們使他惱火了,受到蔑視般地莊嚴聲明:「老子也睡過女人了!」結果他們哄堂大笑——意思是這也值得一提?二姐和二姐夫同時從北京出差,住在家裡。

  二姐語重心長地勸他:「曉東啊,你這麼下去可就一輩子沒出息了!」二姐夫卻接過話去說:「沒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非得像咱們似的,光著屁股坐花轎才算出息嗎?咱們一家三口,不是還住著一屋一廚麼?我看曉東夠能耐的了!」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正經八百的知識分子。可見如今連知識分子們對出息的看法也多麼不同。他到北京去跑買賣,在二姐家做客,跟小婉年齡差不多的外甥女,將飯燒焦了。二姐生氣地說:「這麼大的姑娘了,飯都不會煮,將來誰娶你?」外甥女卻振振有詞:「媽你操心太多了,到時候生米已煮成熟飯了!」使他懷疑她也是個「現代派兒」。

  當他的思想在所謂舊觀念和所謂新觀念的夾牆中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便去喝酒。酒不能使他明白什麼,但酒能使他糊塗。徹底糊塗的時候,兩堵牆就同時倒塌了……

  他離開了家,又打算到哪兒去喝個一醉方休。走出樓,見樓外臺階上,緊挨著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

  他一下子站住了。

  父親抬頭看著他。

  母親抬頭看著他。

  老父親老母親默默地看著他,都不說話。他們的目光中流露著仿佛被兒子拋棄了的悲涼。

  他心裡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鑰匙遞給父親:「爸,坐這兒幹嗎?回家坐沙發上多好……」

  父親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凝望著遠處高空一座塔吊的鐵臂,它吊著一塊巨大的預製板,不知該往哪兒放似的……

  他又遞給母親:「媽,你接著。一會兒和我爸家去吧……」

  母親的目光沒從他臉上移開,但也不接鑰匙。母親的目光中包含著某種乞求,母親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視。

  他垂了頭,低聲說:「那畫,媽你找塊好看的布先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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