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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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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八百元。對懂藝術的人來說,錢是不足論道的。一幅名畫,能使滿室生輝!……」 小青工仿佛還沒聽見。 證明自己崇尚藝術,精神追求高雅脫俗的話,對方居然傻呆呆地似聽非聽,他有點不滿意。 「你坐下欣賞嘛!」他推了對方的肩膀一下。 「鎮了!……」小青工目光盯在畫上,雙腳機械地朝後移動,腿碰到沙發,才緩緩坐下。 「八百元買的。對懂藝術的人來說,錢是不足論道的。一幅名畫,能使滿室生輝!」他再次證明自己的價值觀。 「對,對!錢算什麼?可惜我沒那麼多錢!八百元值,很值。 很值啊!「小青工完全贊同他的話,也在證明著是他的一個崇尚藝術的夥伴。 這使他心裡挺愉快。 「喝瓶汽水?」 「喝就喝……」 他打開冰箱,取出兩瓶汽水,與小青工並坐沙發上,都仰臉望著「偉大的女奴」,邊喝邊聊。 「不懂藝術的人,就是肯花八百元高價買這樣的畫也未必有勇氣堂堂正正地掛在自己家客廳裡,啊?」 「對,對!如今有幾個真正懂藝術的人?您這樣管著藝術的人,客J丁裡才配掛這樣的世界名畫!」 「你看我書架上多少書!管藝術,不多讀書不行!藝術家們可不是任什麼人管都服的!《西方美術史》,看過沒有?」 「沒,沒看過……」 「旁邊那本呢?《第二性——女人》,看過沒有?」 「也沒看過……沒工夫看書……」小青工覺著羞愧了。 「得多看書,一定得多看書。」 「看是看過幾本。《射雕英雄傳》、《壁櫥內的女屍》……」 「那一類書根本不值得看!那一類書中有知識麼?有學問麼?要看《第二性——女人》這樣的書!看了,你就瞭解女人是怎麼回事了。女人都是白耗子!她們自己往垃圾堆鑽行,你若把她們弄髒了一點兒,她們恨你一輩子!……」 「書裡這麼寫的?」 「書裡這麼寫的!」 西蒙·波娃可沒在書裡寫著女人都是白耗子,並且他並不知道那本書的作者是誰。買回來後根本就未翻過一頁,純粹是為了擺在書架上,不是為了看。 小青工對那本寫女人的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請求道:「借我看看行不?保證不給您弄丟了。我知道您這樣的人都是非常愛惜書的。」 「借是可以的……不過……我還得研究,還得細讀。要……寫一篇評論……」其實怕人家借了去,尋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話:對他留個胡說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人家很識趣,隨後虔誠請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術編輯家見過一幅畫,什麼……什麼莎也算世界名畫吧?」 「對!一個笑眯眯的外國女人,兩手都放胸這兒,一手壓著一手。看樣子像是結過婚的。」 蒙娜麗莎他知道。幾年前他倒賣過一種冒牌的進口香水兒,商標就是「蒙娜麗莎」。 「結過婚!沒錯。也算世界名畫,但早過時了!真正懂藝術的人,家裡才不掛過時貨!」他有許多機會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纏萬貫,卻很少有機會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學識。對方虔誠的敬意,鼓勵他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不放。 「我看那幅畫也覺著太過時了!那個外國女人儘管笑眯眯的但不夠撩人!哪能和您這幅畫相提並論啊!」小青工挺善於「侃」,一味兒順著他說,「您這幅畫,讓人一瞅見,眼神兒就捨不得移了!畫女人麼!就該畫到這份兒上!這幅畫算是『火』到家啦!全『斃』!」 「藝術嘛,講究的是魅力!」 「對,對!什麼年代了啊!八十年代了,什麼事兒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如今趕時代的姑娘們穿裙子還追求透、短、露呢!別講一幅女人畫了。比鄉巴佬的新自行車纏得還嚴密,趁早甭畫,甭掛!」 「是啊是啊,真正懂藝術的人,思想更要開放……」 兩個人,喝著汽水,吸著香煙,望著「偉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越「侃」越來情緒…… 小青工終於戀戀不捨地走了。也不知是捨不得他,還是捨不得「波琪兒」。 他仍獨自坐在沙發上,瞧著茶几上的幾個空汽水瓶,滿滿一煙灰缸煙蒂,攥扁了的空煙盒,複陷入一種百無聊賴的空虛寂寞中。 11 小青工帶給他的心理滿足又帶走了。無聊、空虛、寂寞更加顯得咄咄逼人,如同看不見的棉絮。四面包裹著他,堆壓著他。 只有「偉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兒。 他呆呆地望著她那側臥在紅毯上的一絲不掛的雪白裸體,心裡痛苦萬端地想小婉。將那美豔的光華四射的「偉大的女奴」懸掛在客廳,實現著他對小婉也是對女人的公開的堂而皇之的褻瀆。 可是他對自己缺乏瞭解缺乏認識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對女人從前和現在的觀念一樣膚淺一樣愚昧。富足者的空虛與赤貧者的空虛是同樣深刻的,前者有時甚至比後者來勢更猛。抵禦後者不過靠本能,而抵禦前者卻靠睿智的自覺。生活還沒培養起他這種睿智,就將他拎著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富足者們的海綿堆上了。他覺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種不落實地的懸高感…… 並且海綿堆也是能吞沒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麼事兒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認為電業局小青工這句話對他頗有啟發,值得細細咀嚼、回味、琢磨。 何謂八十年代的派? 何謂八十年代一個三十五六歲銀行存著十四萬元的光棍漢「倒爺」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團結」在高級舞廳打敗「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來派呢? 三尺高的維納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兒」擺在臥室掛在客廳究竟算不算很來派呢? 那個晚上從小婉那兒賊似的偷偷溜了,顯然是太掉份兒太不夠來派的行徑囉? 這內心深處的羞恥無論如何得靠自己補救! 怎麼個補救法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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