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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他們通情達理地意識到了。再斥責什麼埋怨什麼絮叨什麼未免太矯情太掃兒子的興也太辜負今天這個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喬遷之喜麼!喬遷之喜是如今諸喜中的頭等大喜啊!勝過嫁娶之喜,勝過得子之喜。倘無房間,則該娶的娶不進,該嫁的嫁不出;兒子孫子也就難以喜氣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從小受委屈。老父親老母親甚至覺著剛才那些斥責的話、埋怨的話不但大掃了兒子的興,也必大傷了兒子的心。他們嚴姓這個一向窮困的家靠誰改天換地辭舊迎新的?還不是靠曉東這麼個兒子!兒子為什麼把他們老兩口接到這令人羡慕的富貴榮華的新居來一塊兒住著?還不是想盡一片孝子之心?兒子是個好兒子啊!兒子是個能人啊!幾年前還待業呢!想買盒煙還得避開父親暗地裡紅臉低眉吞吞吐吐朝媽討零錢呢!這一晃才幾年呀!兒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長好像他數第二的人物!積攢了十幾萬元不說,還買下了如此這般一個在他們看來非但富麗堂皇簡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兒子的名字還上過報,被宣稱為「經營有方的個體戶典型」。這樣的榮耀並不比十幾年前的「毛著標兵」遜色啊!……

  老母親抽巴乾癟的嘴角終於浮現出了一抹笑意,皺紋道道的臉上卻已掛著串串淚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兒子沒說錯,的確只有箱蓋上的一塊窄板是樟木的。的確四幫都朽了。的確三個角被耗子嗑穿了。不過它陪伴了她與老伴多年,是他們成親時她娘家的陪嫁,她對它有了種特殊的戀戀不捨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說它是口樟木箱子實在抬舉它了,不過是自欺欺人地高興那麼認為罷了。

  老父親臉上的神態卻格外莊重。儼然一位接收單位的全權代表極端認真負責地視察質量標準。倒剪雙手在兒子的引導之下從這個房間踱入那個房間,又從那個房間踱入這個房間。兒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橫行豎過,直來直去,他的雙腳卻謹慎地繞著地毯邊兒走。走過後還禁不住扭回頭瞧瞧是否踩下了肮髒的腳印。幸虧他的鞋底兒很乾淨,否則他也許會無從下腳。

  老母親的鞋底兒也很乾淨。但她早已脫掉了兩隻鞋,穿著襪子在地毯上躡躡躑躅。

  「爸,這大房間你和媽住,那小房間我住。當中那間作會客室,吃飯在方廳。垃圾什麼的從門外那個鐵板遮著的口倒,下邊是垃圾箱,每天有專人清理……」

  兒子好像一位陪同參觀的介紹員,指東講東,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待著,不厭其煩有問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親穿著襪子踱往鑲玻璃的陽臺。那裡光線更充足,幾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擺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蘭蟹爪蓮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紅的紫的白的深綠淺綠墨綠,賞心悅目,馥香撲鼻。老母親愛花。原先那個家陰暗潮濕沒地方擱盆花也根本養不活一盆花。這新居有著一個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願望。她歡喜得眉開眼笑樂得合不攏嘴,聞聞這朵嗅嗅那株;端詳這邊欣賞那面,不願離開。

  「那東西,給我從客廳搬出去!」老父親指著「維納斯」厲聲道。

  「那東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該擺在客廳的嘛!」兒子的胳膊往「那東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東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親看在眼裡,氣在心裡——兒子的舉動太下流啊!

  「老子不許!」

  老父親吼了起來。他認為「那東西」是個淫物。儘管石膏的,殘廢;但對男人們肯定具有非常之厲害的誘惑性;尤其對兒子這類三十五六了還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過之後,研究地審視著兒子的臉。不無幾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個兒子大概早已被誘惑壞了吧?

  2

  兒子的臉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麼很明顯的靈魂墮落的跡象,絕頂的自信中透露著未必真實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統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搖了搖頭,還歎了口氣。一時不能得出結論:這種血統的改變可喜抑或可憂?

  「你瞧不順眼,擺我屋。」兒子說著,從牆角抱起「維納斯」,走向自己屋。一雙手不抱別處,專抱在胸部,捂住了兩隻雪白的乳房!小手指還在奶窩撫摸著。

  「王八蛋!」他恨恨地罵了一句。

  「曉東怎麼啦?」老伴兒在陽臺上懵懵懂懂地問。

  他並非只罵兒子,還罵生產「那東西」的工廠。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生產出來賣錢麼?將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會大大地壞了呢?偌大國家就沒個人考慮到這一層麼?對我們的共和國懷有深切責任感的老公民聯想到了那場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員會封為「清汙」組長,挨家挨戶查的就是有沒有「維納斯」之類。幾輩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頂下的老百姓家裡,肮髒的牆上也趕時興地掛著電影美人兒掛曆,卻沒見誰家擺著三尺多高的「維納斯」。那條胡同的老百姓還都沒條件「資產階級」起來。不失為共和國的一些好老百姓。報紙、廣播、電視大造了一氣兒聲勢,似乎要徹底「清除」一通兒。卻沒「清除」得怎樣,虎頭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產黨啊,共產黨啊,「說得到做得到」的氣魄哪兒去了呢?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氣魄誰個能比?共產黨內就再出不了一個有毛主席那等氣魄的人物了麼?連一場小小的運動都虎頭蛇尾不了了之,往後老百姓還聽你們的號召?聽個鬼!老公民聯想甚多,不僅憂國,而且深切地憂黨了。

  他一抬頭,目光又被陳列架上方的一幅鑲在大框子裡的油畫勾住了——一個赤條精光的女人橫臥在紅毯上。紅白相襯,連塊遮羞布也不覆蓋。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從高處媚眼盈盈地瞥著他浪笑。其實他一進屋就發現了這幅油畫。不過眼花,一片陽光照耀在畫上,使他沒看出畫上究竟是什麼。

  「維納斯」胯以下畢竟還圍著布!儘管眼瞅著就要滑落似的。

  這蕩婦比「維納斯」更其不要臉啊!並且「維納斯」低著頭,也不笑。

  這赤條精光的蕩婦媚眼盈盈地瞥著人浪笑!……

  而最不要臉的是兒子!將這一類蕩婦們不知從何處買回家來,擺著,掛著。就差沒燃香秉燭供著她們!

  「你小子過來!」

  他又大吼一聲,只覺一團怒火在胸中騰躥,沖上腦門。太陽穴突突跳,周身血管都發脹。

  兒子聞聲踱過來,瞪著他不說話。意思是:又怎麼啦?爸?

  他抬臂一指油畫:「那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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