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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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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二章 1 嚴曉東家已經不在住了三十餘年的那個大雜院內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戶人家都十分嚮往的地處文明中心的南崗區。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號那幢外觀相當漂亮的乳白色的大樓內,他和老父親老母親擁有三室一廳。而據說夠資格居住在這幢樓內的大多數是局級幹部。他用三萬元買到了這種資格。 搬家前,父親說這張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個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東爛西是過日子用得著絕不能缺少的。母親跟父親的主張一致,反反復複跟他叨咕——破家值萬貫。 搬家那一天,他買了兩張戲票,安排老父親老母親坐出租小汽車去看《竇娥冤》。散場後,老父親攙著哭紅了雙眼的老母親走出劇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輛出租小汽車裡等待著了。 老父親車一開動就打起呼嚕來。 老母親問:「兒啊,這是往哪兒去?」 他說:「甭問,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兒了。」 司機抿嘴暗笑。司機是他哥兒們。 小汽車開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樓前停穩,他們下了車,司機對他揚了揚手,將車開走了。 母親奇怪地問:「司機怎麼把咱們丟在這兒不管啦?」 他說:「這兒是咱們家門口啊!」 父親轉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問:「家門口?才一場戲工夫你就把個家搬了過來?」 他更正道:「半場戲的工夫。我去接你們的時候,竇娥她爸還沒出場呢!」說罷,率先而入。 上了三樓,他從兜裡掏出鑰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打開房門。 老父親老母親站在門外,見到橘黃色的布紋塑料貼牆紙將滿室映襯得富麗堂皇,拼木地面圖案美觀,組合家具漆光閃亮。百寶架上,一尊唐三彩馬神姿偉俊。一尊陶瓷雄鷹雙翅飛展……還能見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們不敢貿然而入。 母親說:「兒啊,不興這麼逗弄爸媽玩!這……這到底是誰家?……」 他倚著門框,兩根手指捏著鑰匙鏈,兩眼得意地瞧著母親,悠蕩著鑰匙,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這、是、咱、家!」 「這怎麼是咱家?咱家怎麼能是這樣的?你,你小子搞的什麼名堂!……」老父親仿佛感到在被兒子耍弄,漲紅了臉,脖子也粗了。 「這就是咱家。咱家怎麼就不能是這樣的?你們住不慣這樣的家是不是?你們不想住這樣的家是不是?」他的語調中流露出了兒子對老子的憐憫的挖苦。父親的話使他聽了極不順耳。 老母親瞧了他一陣子,又朝室內瞧了一陣子,好像偷窺別人的家似的,責備道:「搬家也不跟爸媽打聲招呼!」 「跟你們打招呼?跟你們打招呼這新家就不定是什麼樣子啦!」他說著走入室內。 老母親終於也跟了進來。 老父親又向室內望瞭望,追問道:「咱家那些東西呢?嗯?怎麼一件也沒搬過來?嗯?!……」仿佛那些破東爛西沒搬過來,他便絕不承認這兒是家,絕不入門。 「淘汰了!」 他已開了錄音機,伴著迪斯科不靈活地扭動著僵硬而粗壯的腰身。尚未中年,他卻過早地發胖了。 「什麼?……」老父親不懂「淘汰」這個詞兒。 「淘汰了!」他大聲重複,繼續進行減肥。 「胡說!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兒逃?!」 「都不要了!該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你、你!好你個敗家的小子哇!我和你媽守著那些東西過了一輩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幾個錢,你燒包到什麼地步哇!」 老父親終於也闖入了房間,左瞧瞧,右看看,沒發現一件舊東西,因而似乎對這新居內的一切一切都瞧著不順眼,看著來氣。 當兒子的自以為扭得瀟灑,一邊更加來勁兒地晃肩擺胯,一邊輕描淡寫地糾正父親的話:「不是趁了幾個錢,是趁十四萬還多!不是燒包,是實現家庭現代化!」。 老父親張了張嘴,乾瞪眼吐不出一個字。 老母親雙手撫摸著塑料貼牆紙,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麼?那可是樟木的呢!」 他煩了。停止了怪模怪樣的扭動,關了錄音機。從冰箱內取出一筒啤酒,啪地開了封,一飲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個響亮的嗡,搶白道:「您那口寶貝箱子,只有蓋兒上一塊窄板是樟木的,四幫都朽了,三個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老父親望望老母親,老母親望望老父親,這才無話可說,默默參觀新居。大概他們連做夢都不曾夢到會在如此這般的新居度過晚年了卻殘生。他們的臉上雖然沒明顯地表露出什麼,他們混沌乾涸的老眼卻漸漸閃爍出了年輕人那種熠熠的光芒。他們身臨其境,面對現實,似乎還懷疑自己可能在夢幻裡,有沒有這等福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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